夕阳铺上对面的座位,将我们笼罩进阴影。除了我们俩,车上空无一人。
报站声响起,我在路线图上数了数,还剩六站到家。除了行驶时的嗡鸣,四处都很静,但我静不下来,感觉紧张莫名。
“有人在看着我们。”林鸥说出了我心中所想。
是的,我感觉得到注视。这注视漂浮在空气中,就好像……在我们头顶有一只眼睛。
我转向林鸥,张了张嘴,不知怎么表达。我担心这就是刘鹭所说的“敌人”。
林鸥却握住我的手臂。“别担心,我们很安全。祂们不敢做什么。”
我正要质疑他哪儿来的自信心,他又宽慰道:“你现在已经是我的监护人,就要习惯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所以……他一直能感觉到监视的存在?
“是谁?”我低声问。
他摇头。“不知道。没必要知道。在这种公共场合,随便祂盯。只要祂进不来实验室,我们就是安全的。”
林鸥的话没让我放心多少。我看向半空,想象祂的面庞。假如祂是在看林鸥,那么我的出现对于祂意味着什么?假如祂在看我,那么……祂是否就是在天水给我母亲送花的人?
不,祂和送花人不是同一个人。送花人似乎很了解我的行程,也很注意隐蔽;此时的监视者更加明目张胆,带着露骨的好奇。
这道目光来自于刘鹭口中的“猎人”?还是另有其人?难道是法官?我不愿意回想法官,他说的那番话很离奇,他本人也莫名让我反感。我看向窗外,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
无论这监视的是谁,我要……抓住祂。
林鸥又安抚道,“你没必要知道是谁,也没必要特别在意,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们聊天吧。”
说的也是,与其被盯梢的扰乱心绪,不如放松心态随机应变。但我还是无法放心。“我确实想问你刘鹭的事——”我开口。
林鸥点头,料到我会提这个。
“你为什么带我去见她?”我问。
“她要求的。”他简单地答。
“她似乎对我们有敌意。还警告了我。”
“警告?”林鸥却半是好笑,半是好奇:“她跟你单独说了什么?”
我想到那些关于“猎人”的话,但没有讲出口。刘鹭的话不一定可信,何况远民说猎人已死,那我也不必再提,显得疑神疑鬼。
“刘鹭说,有什么人在寻找地图的钥匙,认为我们妨碍了祂们。”我将刘鹭所说的转达出来,只是隐去了猎人这个主语。
“原来如此。”林鸥将指尖抵在嘴上,思考着,“刘鹭形同标本,作不了妖,至于她提到的这些人……确实是个麻烦。要知道地图不仅仅是个展览馆。对于有些人来说,地图就是个回收站,里面的记忆是有价值的,而且是战略价值。祂们把记忆视作资源,收集和占有它们。”
“谁会这么……需要记忆?”
林鸥露出微笑。“自然是那些没有资格当人的人。”他说罢便直视向半空中,好似在对空气挑衅。
我不明白林鸥的意思。“你见过祂们?”我谨慎地问。
林鸥点头。“我们确实该防范这些捡破烂的。祂们有势力范围,有自己的组织。最好别跟祂们起正面冲突。”
这么说,刘鹭和法官对我还算友好。他们虽古怪,但至少没有伤害我——他们似乎也造成不了实质伤害。
我们听着叮叮咣咣的行车噪声,再次陷入沉默。
“刘鹭为什么要参加引渡计划?”我问。
“我怎么知道。”林鸥耸肩,“她不是有个女儿吗?“
“我认识她。她叫李明亮。”
林鸥看了看我:“你没听她说过吗?加入这个计划可以为直系亲属赢得一次免费的容器移植机会。她唯一的孩子就是李明亮,所以,你这位亮姐是唯一受益者。”
我愣了愣。“所以她是为李明亮才……”——自愿被送往别的世界?
林鸥阴沉地点点头。“或许吧。主动参与计划的人,动机一个比一个难理解。要知道,我不可能是自愿。我暂时记不起原因,但我绝不可能是自愿。”
“李明亮好像还没有移植。”我转移话题。假如她已经移植,也是一件好事,她从小就多病,换一副身体肯定好得多。
“她可以选择任意的医院做移植手术,只要这家医院加入了引渡计划医学联盟。”林鸥叹气。
“她最近在青阳。”
“那她可能要在青阳移植医院做。这家医院、青阳那家研究所,都是屈大老板名下的。”
是屈子清的医院么?我暗自想着。那正好。虽然我很不愿意见她,但早年的那场手术必须要问清楚。我大可以去看望亮亮姐,再联系屈子清见上一面。
林鸥站起来伸个懒腰,列车轻轻摇晃着行进,夕阳如温柔的利剑,刺穿云层,云缝间好像积满亮橘色的铁水。
林鸥忽然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就移植了。十六岁以前身体非常差,治不好病。”他看着窗外,“这可能是我比较适应引渡的原因,因为早在引渡前就换过一副人造身体。”
这么年轻就移植,按理说可以活很久。为什么他二十三岁就死去,然后被上传到引渡数据库?
“我也觉得奇怪。”林鸥好像知道我的思绪。“那次移植只让我多活了七年。依我猜,不大可能是移植失败。给我做移植的团队,水平不可能差吧?身体出一点小毛病,不至于救不了吧?我对模型的适应力很强,假如我配合,不可能只活七年吧?难道是我自行了断?”
“你记起来那些事了?”我轻声问。
他摇头。电车进站停靠,没有人上车。车再度启动,离家还剩三站。
“之前跟你说过,我的引渡模型很特别。”他挨着我坐下,“一是比其他模型更加精细。二是,我的模型拥有十分好的托盘和模具。”
“‘模具’?”我回忆着,“我好像听说过。现在所有引渡者都有模具。对于尚不了解这个世界的他们来说,模具会让他们提早获得一些经验和记忆,就像这些东西已经刻在脑子里。“拥有模具,就意味着引渡者生来就已经了解当地的语言、文化,以及各种制度。
林鸥点头。“我这个模具又做的格外好。你不觉得我融入得不错吗,在学校,在实验室、在各种场合?”
“那是当然。”我笑道。
他专注地看着我:“更重要的是托盘。托盘是制作引渡模型的一道工序。你可以跳过这道工序,但……”
“托盘是什么?”
林鸥看着镀上夕阳的轨道,眼瞳快速游移。他吞咽了一下。“假如说,你要去往一个陌生的世界,被装进一个陌生的身体。就你一个人。你怎样才能保证,你仍是你记忆中那个自己呢?”
“有朋友,或者有认识的人跟着一起。”——见到他们,自然就能确认过去的自己。
“没有。”林鸥打断,“就你一个。大多数引渡者都是独自被引渡。即便跟朋友一起签了计划,你们在数据库里都是匿名数据集,看上去毫无关联,被引渡到同一个实验室的概率很小。”
我默然。
“再想想。你要怎么确认你那些记忆不是假的,不是幻想,不是被编出来装进你脑子的?”
“那我就寻找一同被引渡来的朋友。去别的实验室打探。或是在网络上寻找线索。”
林鸥笑了。“说得好像你有多大自由。”
我极力忍住一句“我看你就挺自由”。
“不逗你了。”林鸥终于揭晓答案,“当然是靠‘托盘’。没有托盘,又或者托盘做的不好,引渡者都没法确认自我的真实,这多少会造成些影响。”
“所以它究竟是什么?”
林鸥又站起来,朝我转过身,身子随着车厢微微晃动。
“它是一种半自主意识体,被整合进了我的引渡模型。托盘能够告诉我,我是谁。这来自于提供托盘的人——一般是与我熟识的家人或朋友——来自于祂对我的记忆。当我想到我自己的时候,托盘会被激活。制作得好的托盘,会让引渡者感到安全,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可惜我想不起来,是谁给我捐了这个托盘。虽然我的记忆被封锁,但是托盘仍然和我相连。它像一面镜子,为我倒映出一个明亮的我……让我知道,原来在祂心里,我是个这么好的人。”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
“制作托盘的过程中,需要拆解捐献者的大脑,造成彻底的破坏。所以,捐献等同于自杀。捐献前的流程包括各种测试、各种同意书:放弃一切权力,承担死亡后果。而且一般不让年轻健康的人捐献,尽量找那些一看就没几天活头的人,这样会使良心好受那么一点点。刘鹭的托盘是她丈夫的母亲给她的,老太太估计觉得提早去死,顺带能帮刘鹭,也挺好的。”
听到这个,我不是滋味。“捐献者非得死吗?在捐献之前,可以复刻一个脑模型,然后用新脑取代旧脑。这样就不必……”
“不是不可以。但是给志愿者提供托盘的人多数是家属。他们一般是穷鬼一家子,撑不起脑模型的手术费。代价真要这么高昂的话,那这托盘还不如不要了。”
我仍旧感到沉重,“那么,捐托盘给你的人是谁?希望祂有钱给自己买个脑模型。”
林鸥笑道:“这你就别操心,假如人家死了,又能改变什么呢?我只能好好享用这份托盘,作为最好的报答。”
他将一只手放上心口,好似在感受什么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