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鸥一同坐在电车站台旁。我脑子仍有些混沌,努力回忆小时候那次检查,酝酿着抛给父亲的问题。
林鸥掏出一个饭盒,请我品尝里边的卤猪脚,这是他托人买的,之前他频频看窗外就是为了接应,怕给远民看到。我尝了一块,肉食能让我恢复些精力。
面前是空荡的铁轨,时不时有小鸟飞掠而过。
“你今晚还有工作吗?”林鸥问。
“没有了。我回去看一下我爸,顺便买点菜回家。”
林鸥微笑:“你对他真好。”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有事情跟他谈。他有太多东西没告诉我,我也很少主动问他。或许我是在逃避。”
“逃避什么?”
林鸥澄澈的目光,让夕阳都黯淡不少。静谧之中,我努力从心底抽出思绪。
“他想要做移植,总要我帮忙看协议和合同。可我不愿意看这些东西。”
“为什么?你在工作中也接触很多这样的文书,包括我的引渡项目书。假如你不喜欢……”
“我只是很难想象,我的父亲要被装进容器。无论是盒状还是人形,我都很难接受。”
林鸥瞥向我,我才意识到我说了什么话。“我本人就是一个容器。”他提醒道。
我脑子空白了一瞬,嘴巴一开一合,却什么也说不出——现在怎么解释也弥补不了。
“我理解你的感受。”林鸥摆摆手,“但你最好还是别让你爸感受到这一点。他想必有很多很多的生活规划,但他知道有限的寿命无法实现这么多规划,所以才想要延续生命。这是一件好事,只是过程很艰辛。假如他的孩子都对他缺乏信心,那他怎么能对自己有信心呢?”
是的,被移植者要跨越巨大的心理阻碍,他冒着不再被人记得、不再被人承认,甚至不再是人的风险。即便如此,他仍然选择移植。除了怕死,他还有什么初衷没告诉我?
“我确实想知道他真正的打算。可是,直接去问他,他不会说实话。”我望向远去的铁轨。
林鸥也沉默了,掏出手机,像在回短信。
对于林鸥,被闭锁记忆或许是一件好事。身为D35的普通人,被引渡到另一世界做实验对象,本身就很不公,保留记忆只会徒增折磨。况且他只活到二十三岁,这样短暂的人生,不知包含什么样的痛苦。
我能够理解他吗?有勇气去理解他吗?我似乎缺乏资历。死水一般的冗常,逐渐褪色的梦境,就是我过往的写照。假如到了老年,我不会像爸一样选择移植。我很难想象,有什么事物值得我排除万难地活下去。即便是现在的我,也很难列举一二。
林鸥忽然低声发笑。我疑惑地看他。他抑止住笑容,挥了挥手机。“申请成功。今晚我能在实验室外过夜。”
“这怎么可以?”
“这是覃大姐亲自批准的。她现在就在你家,跟你父亲聊天。听说了你今晚要回,她就叫我跟着你。”他插着兜站起身。
“覃蝶?”我愣住。
“什么呀,是覃世桢。”林鸥纠正,“她跟你爸很熟吧?也不知道在密谋什么,这回她开始操心咱们了,非要把咱们叫过去。”
“或许我父亲决定出资了。你怎么想,林鸥?今晚你可以在我们家休息。”
“太好了。我喜欢这样的家庭会晤。看来要起草婚前协议?”林鸥笑道。
我愣住,此时电车进站,噪音淹没了我的喃喃声,不论是表示疑惑,还是否认,林鸥都没听清。我脸上发热,林鸥拍拍我肩膀,第一个走上电车。他总是开这些玩笑,而且很快停止,一幅厚脸皮的样子。我也不想跟他较真,默默跟在他后面。
覃世桢此时在拜访我父亲。不是覃蝶。我释然,也莫名失落——她当然不会再回来,我在幻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