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风的声音沉静中带着威胁的意味,很像是在暗中窥伺的野兽,他手上的鲜血顺着刀刃锉花流下,斑驳可怖,让人丝毫不怀疑他下一刻会暴起杀人。但他脸上的神情扭结在一起,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初七无暇考量,快步朝亭台走去。及至越出人群的瞬间,忽然被人握住了臂膀。
“君子正衣冠,尊瞻视,重威仪。”陆清晏扶了扶他的乌纱冠,缓声道,“让人看见了可不好。”
同考取进士功名的周良年嘁了声,“帽子歪了就歪了嘛,酸得要死。”
陆清晏瞥了一眼初七冠上的金桂枝,终究没再说什么。
初七再往前望去,亭台上的气氛好似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林媚珠回:“牡丹太张扬,我取下来了,你不会生气吧?”
她撒谎了,她一定是撒谎了。可是她问自己有没有生气,她还是很在意自己的感受的。
可能是怕自己发脾气,她看上去有些不安,卷翘的睫翼如受惊的蝶,杏眼里乌黑眸子蒙着层水雾,连日的茶饭不思夜不能眠让她的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小,眼底还有明显的乌青。她看上去很无辜,还有些可怜。
沈长风马上确定了,她肯定被人哄骗了!像她这么纯善的人,怎么可能会主动做出背叛他的事?她一定是被逼的!他原本是想逼问出那个男人究竟是谁,然后将他们一起杀了,但他现在改变注意了,他不能让他们在一起,死在一起也不行!
这其中一定有内情!如果他当众将这件丑事揭露,林媚珠会颜面扫地,她会被人骂得一辈子抬不起头,而那个男人如果死不成,却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娶妻生子,说不定私底下还会洋洋得意炫耀自己的战绩。他太清楚男人在想什么了。
他决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
他脱力般牵牵嘴角:“小事罢了,不生气。”像是为了让她信服,他在他们怀里折了朵粉白花儿,为她簪上。
四下的人都殷切地看着林媚珠,指望她将这尊煞神带走。
于是林媚珠转头取下那朵花儿,簪在他的发冠上,柔柔笑着,“旁人有的,我夫君也要有。”
沈长风浑身的戾气霎时间被抽干了,那声夫君叫酥了他的骨头,他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满心满眼只看见她在对自己笑。他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似乎是在傻笑,又好像在哭,就着一张扭曲的脸,他顺着她的话问:“好看吗?”
林媚珠当然不能说不好看,轻颔了颔首。
沈长风又问:“较之状元探花,如何?”
八皇子在隔壁正捏了把汗,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还记得要和在场最俊美的两个男人比,看来也没全疯。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又回到她身上,希望之星林媚珠只好顺着沈疯子的话,“你最好看。”
“你提着刀作甚么?大伙儿都看着我们呢。”
“我新学了套刀法,我耍给你看啊。”
“你吓到别人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好。”
那头龇牙竖瞳的恶犬就这样被三言两语被收服得妥妥帖帖,还乖乖地被牵走了,剩下面面相觑深受震撼的众人。
再见到沈长风时,他又恢复了人形。
八皇子唉得叶子都落了一地,虽然他急中生智说沈长风是要醉酒献艺,虽然当时皇帝已经走了,虽然当时沈长风没有和金吾卫起冲突,但沈长风的做法太过出格,不出意外地很快便收到潮水般的弹劾。
沈长风被皇帝好一顿训斥,同时被褫职归第,归递闭门省愆。
八皇子道:“幸好贪墨案关键证据都搜集齐了,你耐心等等,父皇这边我帮你想法子。”
八皇子又叹了声:“你究竟是,在发什么疯!”
沈长风对自己处置并无太大的情绪波动,毕竟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是家事,我很快就能料理好。”
八皇子同为男人,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马上明白过来,按按他的肩头,“大事为重,切莫再冲动行事。”
沈长风应下,正欲退下,八皇子忽然想起一事,绷了一日的脸终于放松了些,“之前你的猜测是对的。人已经找到了。”
说是能料理好,但其实沈长风没想好要怎么料理林媚珠。
回到王府后,他对着张白纸坐了几个时辰,直至砚台的墨都干了也没能写下一个字。他按着眉心,唤来沈总管:“吩咐长史代我写好一封休书。”
沈总管吓了一跳,垂着八字眉道:“世子恕小人直言,世子妃自嫁入王府,尽心尽力操持内务,上至宗亲耆老,下至田庄佃农,谈及世子妃,无人不是称誉爱戴,世子今日这般……”
沈长风心里堵得厉害,沉声道:“尽快。我要向陛下禀明。”
沈总管心里叹了声,问:“那世子打算以什么理由?”
忌妒?显然不能,她大方得很,还曾主动为他纳妾。
口多言?也不是,她从来不会主动问起自己的事。
窃盗?也没有,再说她拿自己的东西怎么能算偷呢?
无子?他们成婚未及一年,期间他还外出公务,还蹲了大牢,她哪能自己生出小孩来。也不行。
淫佚。
他细细回想当时的情景:她和那个男人都是穿着衣衫的,最后她也有抬手的动作,应该是在推却。他们最亲密的动作可能也只是撩了一下发而已。他又想起那个男人握紧扶手的大掌,还有地上凌乱的裙摆。他们当时在做什么!是在亲吻?还是什么更过分的事?他都舍不得让她那样了!
林媚珠正用着膳,听到咯吱咯吱的咬牙声,对面脸色阴沉的人忽地“腾”一下站了起来。
她缓缓放下筷箸,心道:终于来了。
其实她知道沈长风应该是误会了什么,她本也想解释,但又觉得这时候的解释在他这么骄傲自负的人看来也只是欲盖弥彰罢了。万幸他没有看到初七的脸,她能想到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他扫地出门。
她本想等李婕宜回来就能顺利拿到和离书了,给自己和他一个体面收场,但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与往常一样,沈长风遇到琐碎小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想起林媚珠,他觉得自己是要和她好好谈谈的的。他会在杀了那个男人之后送出那份休书,可是见到她和没事人一样就忍不住冒火。她怎么还吃得下饭!还吃了两碗!是不是因为见了那个男人所以这么开心,连食欲都变好了!
等了又等,不见他开口,林媚珠唇畔动了动,沈长风马上大声截断:“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随后逃似的走了。
林媚珠摇摇头,她没想到他能这么沉得住气,又或者说优柔寡断?她都要看不起他了。
沈长风在书房枯坐了半夜,坐到腿酸了,游魂一样四处飘荡,最后不经意发现蘋香坞来到了眼前。
真让人难以置信,发生了这种事情,他还是想抱着她睡觉。
林媚珠睡不着,一是因为今日的事确实有些烦人,但最主要还是她吃撑了。她难得有些胃口,便使劲往里塞,再加上当水一样喝的安神汤,现在过了半夜还是觉得难受。她困得眼皮在打架,阖上眼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这种日子她已经过了大半个月,煎熬至极。
背后有个熟悉的胸膛贴了上来,她听着那杂乱心跳声,最后一丝睡意荡然无存。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林媚珠翻了个身,对上同样没睡的沈长风。眼波交纟缠间,黑夜中有什么暗流静静涌动着。林媚珠脸上不大自然,率先垂下眼,再将身子转回去。
下一瞬,她被人握着肩头扳了回来,而后炽热的吻落到唇边,他亲得很凶很急,她不知道他又要发什么疯,曲起手肘往他心窝来了两下。
沈长风将那几声闷哼嚼烂了送入她口因喉,浓重的血腥味在唇齿间泛滥开来。
……
林媚珠不再反抗,安神汤没能尽到的效用,一场疯狂的忄青事或许可以。毕竟以往都是这样的。
沈长风感觉到她的服软,慢慢也放缓了亲吻的动作,同时一点点,一点点往后退。林媚珠浑然不觉,就着余势,口口着他的上唇。
被咬破的下唇不时传来丝丝刺痛,也不知道谁更痛一些。
林媚珠半撑起身,含住了他的唇。
沈长风想,她还是那么喜欢自己的辰口王朱。他往前放出诱饵,等她试探般浅尝时,他托着她的后颈,这是一种认可和鼓励。
他悬着的心渐渐落下,她还是从前那样,不太放得开,只等着他主导,但被逼急了会变得毫无章法抓他挠他啃他,她没来得及学坏。
憩英阁那个男人很显然是个年轻的文臣。她喜欢那样的?温文尔雅?细水长流?
捧着她香汗融融的脸,沈长风不禁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男人会犯错,女人自然也会犯错,她已经够好了,只是受了哄骗才会一时鬼迷心窍罢了。她或许做出了对自己不忠的事,但她从没讲过自己一句坏话,她一直在背后默默为他扶持着这个家,她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更有可能,他们之间压根没来得及发生什么。
那么,只要她肯坦白,再低头认错,他会勉为其难考虑原谅她。
林媚珠初时的想法很简单,累极了就能睡了。毕竟以往都是这样的。
然而今晚的沈长风一反常态地耐心,简直克治到令人发指。
她快饿疯了,却吃不上菜。很快她就发现了症结所在——厨子只备菜,而她因为困乏已经快力立曷了。
在他又一次故技重施时,林媚珠忍无可忍,伸手自下而上穿过他的臂弯,反手抱紧他的肩头。
沈长风忽然改侧为平身尚,她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位置。
尾椎骨痒痒麻麻的,好似要长出什么东西了。
沈长风脑海有个声音响起:啊,原来她喜欢这样。
林媚珠有些慌,身份尊卑是其次,最主要是她过不了心里那关……
沈长风哪里肯呢?他不大客气地请她坐下。
林媚珠耳边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五感已经出现错乱,她冷极了一样接连打着颤。
“我没……”
“不用。”
他将本该由她出的力也一并出了。
……
而后林媚珠如愿坠入了梦乡。只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看到春笋破土都会不自觉地月退根发软,也不想再吃任何和笋有关的食材。
沈长风精神依旧很好,他抱着林媚珠,抚着她的后背,时不时亲吻她的眉眼和鼻尖,他还能深切感觉到怀里人的存在。
他知道一个优秀的爱侣会力求做到尽善尽美,譬如又欠好后的抚慰。所以他喜欢抱着她,让她知道自己还在。
其实他也很想她能这样回抱自己,但她很累了,还没结束就睡着了,他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吵醒她。
当然也不会等她醒来后刻意和她提这种无关紧要的要求,显得他好像多脆弱一样。
他牵着她的手环在腰上,这样她也是抱着自己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某种器具,但是没关系,即便是器具,他也是最好用的,再说了,多少男人想做器具都没能力。
假如成婚前的沈长风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匪夷所思:竟然会有人爱得这么卑微!更离谱的是那个人竟然还是自己!
想好对林媚珠的所谓惩罚后,沈长风终于可以静下来心推断那个诱骗犯的身份了。
那淫贼是文臣,指节修长,皮肤白皙,个子不会矮。沈长风估算了一下那人的身高,继续推敲:皮相即使不是上乘,也一定不会差,很可能很有亲和力。他很会花言巧语,这样才能让人放下戒心,哄得人心花怒放,让人说不了拒绝的话。
除此之外,他还要很熟悉林媚珠的近况,知道她最近和自己有口角,找准机会趁虚而入。
他还得有和林媚珠接触的机会,并且因为他的身份和风评,很少人会怀疑他到身上,那个人或许还在自己面前暗自耀武扬威过……
聪明的沈长风抽丝剥茧,沉着分析,冷静推敲,结合林媚珠自端午中秋节庆以来的异常举动,很快锁定了罪大恶极的疑犯。
只有那个人!在外让所有人觉得他最钟情,佯装无意嘲笑自己不知道林媚珠的小名,事先还好意提醒自己林媚珠会“死遁”离开,还光明正大讽刺自己形若疯癫!
只有他——刑部尚书的女婿,陆霏儿的丈夫,大理寺少卿邵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