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三人皆是一愣。
方芯煜说话声音挺大,大得方圆十里估计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烤肉男人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大步向前奔逃着。
南宫昂自然不会做出击打别人□□这种事。她师出名门正派,对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感到十分不耻。方芯煜眼见没人动手,不由得怒气冲冲,很想跳起来自己给这人来一下子,然而此时他没手没脚,因此只得哇哇乱叫。简临安抚地朝他“嘘”了一声,将灵气聚在眼里,聚精会神地往前看去。
若是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却直接呆住了。
——烤肉男人背对着他们,两只手臂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姿态柔弱可怜,像是个和亲人走丢的孩子。他的手指泛着僵尸般的青灰色,长而枯槁的指甲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死死掐进肉里,带出丝丝缕缕的黑水。
不光如此,他一边做出如此怪异的举动,嘴里又一边神神叨叨地念叨着什么“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有道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类高深莫测的名人名言。
简临感觉有石子一样的东西打在自己脸上,忍不住伸手抹了一下。他看到手指上沾染着一滩黑色的液体,一捻就化开了,是水。
一大颗一大颗的黑水从烤肉男人脸颊上滚下来,被邪风吹过,陨石般砸向他们。有宰了不少奇怪牛羊的南宫昂在旁,简临本来已经习惯了血的味道,然而烤肉男人身上的味道奇臭无比,像是血和某些腌臜的东西在他衣衫和□□里发酵了几十年,一朝爆发出来。
这味道太不对劲,熏得人简直要睁不开眼睛。夜言清怀中常备手帕,此时连忙掏了出来,捂在简临口鼻处,不让他再闻。
南宫昂屏住气息,然而眼前突然爆发出一阵极其闪亮的光线!三人在黑暗里待久了,此时乍然见光,下意识闭起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
虽说眼睛闭着,但双方脚步未停。他们齐刷刷迈开双腿,下一秒身体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吸着往下落。三人睁开双眼,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脚下,惊讶地沉默了。
他们居然直接踩进了沼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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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昂道:“他不见了。”
黑暗尽数褪去,明亮的阳光洒满了这片土地。普普通通的沼泽地对修士构不成什么威胁,就连简临这样的修为都能轻松脱身。然而待到他们将身体全部拉出来时,烤肉男人早已失去了踪影。
简临环顾四周。还是一片树林,只是没那么诡异了。树木和谐地倚靠着,叶子沙沙作响,并不像刚刚那样长满了奇怪的眼睛。
他们警惕地沿着小路往前走,不多时,居然隐隐闻到了一些烟火气。有无数声音从远方传来:老人挥着蒲扇,温柔地数落着调皮的小孩、许多小孩聚在一起哇哇大叫,嘴里说着“书呆子”“不和他玩”之类幼稚的话、女人们在溪边浣纱聊天,从天南聊到地北,最后有一个女人轻声道:“春妹,你家那个又去那边了?”
他们脚步飞快,看见那个被叫做“春妹”的女人尴尬地一笑,随后低下头,用力地搓洗着手里的衣衫。问话的女人见状也识趣地闭了嘴,只留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老婆婆开口说道:“老是去那鬼地方,早晚有一天把你和涯儿都输了!”
春妹一言不发,快速地将衣服都洗完了,放进篓子里。她背着篓子往家里走,虽然想要快些回去,但腿却一瘸一拐,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扭曲着。
简临道:“我们跟上。”
他们刚刚推测出这是个无比真实的幻境,要想出去,必然得找到突破口。而这些女人的对话中,这个春妹和她的家人明显是故事的主角。于是三人从林子里出来,隐去了身形,悄悄跟上她。
那几个女人在溪边窃窃私语,说春妹命不好,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东西,不种田不耕地,天天往赌坊里跑,把家里赌了个家徒四壁。
一开始问话的女人道:“有这样的男人,再机灵的儿子都靠不住!你看她家涯儿多瘦、多懂事,还不是天天挨打?上次我给他一个烧饼,他吃得跟狗一样,连地上的渣子都捡起来吃得干干净净!春妹也是个多好的姑娘,哪知会落在这男人手里?当初他踩在剑上飞过来,我还以为多厉害呢!可见修士倒也不都是好人,有些还不如咱们平头老百姓哩!”
几个女人深以为是,在旁边祝福春妹的老公早点死,别再祸害这对可怜的母子。
另一头,春妹走了没多久,便扶着一块大石头停下来,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经过之后,她抹了抹额上的汗,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细细地将脸擦干净了,不露出一点痕迹,这才往前走去。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小孩朝她做鬼脸,被乘凉的老人骂走,笑嘻嘻地跑了。
春妹沿路慢慢走,却也不是回家。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到学堂,从不规整的栅栏外努力伸长脖子。她看到旁边几个小孩正在嬉笑打闹,而自己的儿子单独地坐着,把背挺得直直的,正在聚精会神地念书。
春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欣慰地收回目光,跛着脚走了。她没有看到自己儿子的正脸,当然也就没有发觉这个认真的孩子正在流眼泪。旁边的大个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大声道:“不准哭,再哭妆都花了,枉费我的胭脂!你个男的长得像个女孩儿,当真是个怪胎!”
男孩抬起头,安静地看着这群欺负自己的人。他那张脸果然被画得奇奇怪怪的,像个被烟熏过的大苹果,然而从三庭五眼中还是能透出一股好看来。大个子道:“你看什么看?对老子画的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男孩道:“你不是我老子。”
大个子和同伴对视一眼,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反抗,当即就冲上去踹他一脚,骂道:“你这怪胎还敢还嘴?当心我把你打成你娘那样的瘸子!”
此言一出,连他的同伴们都觉得有些不妥,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然而大个子只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伤害,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张口便是一句一句难听的脏话。骂到爹时,男孩无动于衷,骂到娘时,男孩以闪电般的速度扑到他身上,将他骑在身下,左右开弓,几拳就把大个子打出了鼻血。
旁边看热闹的小孩这时才往外跑着去找大人,一边跑一边大喊道:“夫子!夫子!救命啊!来人啊!小屠户又要发疯杀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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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迟疑着没有出声。他们虽然离得很远,但该看该听的一个都没落下,像是在游戏里开了作弊器。夜言清第一个开了口,冷静道:“他是故意要让我们看到的么?”
简临道:“是的。这样看来,这男孩就是‘涯儿’,是那个烤肉的男人。这就是他童年的记忆了。”
南宫昂道:“过得太惨,难怪后来要发疯。”
他们又转头去看涯儿。夫子是个白胡子老头,此刻正不分缘由地训斥着他。涯儿平静地站着,并不出声。大个子怨毒道:“我都被打成这样了,必须叫他爹娘来赔礼道歉!”
涯儿道:“好啊,你找我爹去给你赔礼道歉吧。敢找我娘,我打死你!”
夫子倒也知道他家里是怎样的情况,头疼地摇了摇头,对大个子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吴海山,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当我不知道么?而今只是出了些鼻血,你擦擦也就过了,若是真要人去给你赔礼道歉,我也没有办法,你就按有涯说的做吧。”
吴海山嚷道:“谁不知道他爹好赌成性,脾气又暴躁,还是个修士。叫我去找他要钱,你们想让我被打死么?”
有涯心道:你被打死了我就去报官,让人把我爹抓去绞死,一举解决了两个祸害,岂不快哉?
然而他面上却不显,仍旧直板板地站着。夫子将悻悻的吴海山轰回座位,转头拿起书本,教他们念“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三人像看电影一般看完了这出好戏。这幻境十分懂事,不重要的时间便一笔带过,因此天色早早就黄了起来。学堂里陆陆续续走出了不少小孩,吴海山被打了一顿,不敢去惹有涯,便故意对周围同伴高声道:“臭死了!哪来的猪味?”
同伴笑嘻嘻道:“说到猪么,我们之中倒是有一个人会经常碰到。喂!纪有涯!你昨晚是不是搂着老母猪睡觉了?”
几个小孩哈哈大笑,对这个笑话很是得意。此时恰有几个大姑娘路过,听闻此言忍不住行侠仗义道:“这厮嘴巴真贱!那男孩怎么惹你们了?我看你们这群小屁孩倒都是一群小公猪,别的不会,只会瞎哼哼!路上遇到泥巴可要小心了,别去拱得一身泥,回家被爹娘打屁股!”
姑娘们人高马大,吴海山和同伴们欺软怕硬,不敢说话,憋了一肚子气。其中一个大姑娘对纪有涯招了招手,和善道:“小弟弟,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免得这几个小屁孩路上还要做什么怪。”
其余几个也应了声,纷纷凑在一起,要送他回家。纪有涯恭恭敬敬地朝几个大姑娘行了礼,迈开步子走到旁边,和她们一起走了。
吴海山和同伴们的小眼睛不甘而阴毒地转来转去,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不多时,几人酝酿出了一个小小的阴谋,嘿嘿贼笑起来。
夫子从学堂里探出头,问这几人怎么还不回家。天色昏暗,恰如一口铁锅,将整个村子倒扣在其中,笼得人心躁动。
春妹看着窗外,她的眼睛不太好,只觉得道路漆黑难走。于是她在家门口点了一盏灯,想了想,又点了一盏。
今夜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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