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夫虽然神神叨叨，但挺靠谱，临走前开了几副安神解痛的药，简临吃下后，果然好了许多。然而他心事重重，今晚更是没有一点胃口，只喝了两杯温热的茶水。
夜言清把粥端到他面前，安静地等待着。简临看他异瞳熠熠生辉，乖巧得像只小狗，实在是可爱，不由得喝了两口，又回想起了两人相遇的那个晚上。
“那天我强硬地往你嘴里塞肉，是不是很可恶？”简临说，“如果我不想吃东西，你也可以塞我嘴里。我们是一样的。”
夜言清看着他，纤长的睫毛颤动两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小魔头沙哑干涩的声音被简临养了回来，现在说话时便是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只是他总是刻意压低声音，好像这样就能变得更加沉稳、可靠。
小魔头慢慢道：“你可以这么对我。”
他伸手覆在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具上，没有丝毫犹豫，稍一用力就将它摘了下来。一同生活了这么多天，简临还是第一次看到小魔头面具下的真容：
眉眼还是一样的精致，然而一个硕大的暗红色胎记如水一般在这半边脸上流动，形成了一大块不规则的图形。被胎记覆盖着的皮肤像块缺水的土地，布满了鲜红色的裂纹，还在微微颤动着，乍一看，还以为是有人拿刀在上面刻下了咒语。
夜言清将面具放在桌上，默不作声地往后挪了挪身子，接着说：“简临，只有你可以这么对我，我允许的。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如果你高兴，我也高兴；如果你不高兴，我就把让你不高兴的人杀了。我要让所有人所有事都是围着你转的。”
简临被他这大魔头发言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夜言清又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们不一样。你救了我，所以我的全部都是你的。你把我当成一条狗都可以。”
于是简临有些明白了。小魔头把面具摘下来的举动，是一种类似于动物的示好：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展示给你看，所有好的、所有不好的。因为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在这世界上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他跳下床，捧着夜言清的脸揉了好几下，一边揉，一边严厉地说：“你怎么能是狗呢？你不是一条小蛇吗？”
小蛇夜言清愣愣地看着他，轻浅的红晕瞬间便从耳根蔓延到了脸庞。
简临冷酷道：“我才不要人给我当狗呢！你忘了我说过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仗着自己强大就欺负弱小的人吗？如果你随心所欲地杀人，那我就讨厌你；如果你要像仆人一样伺候我，我就变成那种挟着一点点恩情强迫小孩的人了！那样的话我也讨厌你！”
小魔头不知所措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衫，目光里尽是茫然。简临硬是把他从“被老板折磨之后黑化”的剧情里拉了出来，于是日后那个臭名远扬的魔尊此时还是个十七岁的孩子，对于前路的险恶一无所知。
简临揉完他的脸，又去揉他的脑袋。小魔头的黑发细腻如柳丝，微微地打着卷儿，很是好摸。简临思索片刻，又狠下心肠，凶巴巴地说：“这种话下次不准再说了，听到了没？”
夜言清点点头，乖乖地垂下脑袋，任凭他摸。
简临还不满意，又道：“还有，我决定以后都叫你言清了！你若是不满意，我也能叫你弟弟、表弟什么的，你怎么选？”
夜言清低声道：“第一个……”
他垂着头，把表情都藏了起来，不过耳根倒是通红，像是能把人烫昏。简临漫无目的地揉了半天，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不对啊！！！他要养的不就是魔尊？！
没了魔尊，等楚明殇五百年后得道归来，自己岂不是就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完了！刚才只顾着哄小孩了！这一哄不会把自己的命都哄没了吧？！
倒反天罡！这完全就是倒反天罡！
然而他一低头，就看到夜言清那张写满信任的脸庞。于是所有胡思乱想都在那瞬间奇异地戛然而止了。
——这是一个人。
《逆世天尊》里的魔尊夜言清很坏很坏，烧杀抢掠，逞凶肆虐。但此时在他面前的小魔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用信任的眼神看着他，会把从不离身的面具摘掉，给他看隐藏在底下的面容。
简临没有办法辜负这种信任。
他默默地收了手，颓然地坐回床上，在心中自我安慰道：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沉。与其想这么多，还不如现在再睡一觉，至少身体舒服。
简临把被子一裹，整个人跟粽子一样，转眼就进入了休息状态。只是半梦半醒间，总有一个念头跳出来，重重地捶打着他的脑子。
……他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是什么事呢？
他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应该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从时间线倒推回去的话，小蛇、破布袋子、灵火、食人魔……重重缩影从他面前流了过去，再悄无声息地隐匿起来。
都不是，那就再往前推——深山、冤魂……还有一具挂在城墙上的无头男尸。
简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大惊失色，匆忙叫道：“比武小会！”
*
“这比武会的报名早都开始了，你们如此晚才来，态度如此不诚恳，我岂能轻易通过？”
他们赶去时，比武小会的报名已然行至尾声。简临在衣袖里藏了十两银子，偷偷塞给这个还在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男人大喜过望，连忙改口，朝他们递上两张白纸，笑嘻嘻地道：“两位公子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这才来得晚了些。不打紧，不打紧。你们先将这纸拿了，明日巳时才开擂台，曹某在此预祝两位公子旗开得胜，赢得聚魂丹！”
简临伸手接过，骇然发现这并不是普通的纸——碰到手的那一瞬间，它“呼啦呼啦”地舞动起来，身体猛地拉伸成细长的一条，绕了几圈，锁在了他的手腕上。
回望夜言清，也是一样的状况。中年男人见状，咧开嘴嘿嘿笑了两声，一拍手掌，满意地说：“好了，这下便是列名成功了！二位公子，请回吧！为表公平，各人的擂台对手要到明日才抽签公布，以防心怀不轨之人暗中作梗。千万记得明日巳时之前到曹宅，若是错过了，可没有再来的机会了！”
说到“错过”两字时，他笑嘻嘻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极其狠戾的杀意。简临看得清清楚楚，却装作不知，微笑道：“多谢提醒。”
回到客栈时，小二已经识趣地把晚饭留在桌上了。简临面色严肃，举着手仔细地看了两圈，这才开口道：“做工如此粗糙，估计是最近才赶出来的。”
他刚来云麓城的时候花钱如流水，因此也有了几分看出物品价值的能力。夜言清垂眸探查了一番：“有阴咒。”
《逆世天尊》里的咒语分为阴咒和阳咒。阳咒大多被雕刻在壁画、灵器上，能够大大提升其中威力。阴咒则品类繁多，稀奇古怪，往往被各大宗门紧密藏着，顺着血脉流传下来。
这纸手环乍看是一片空白，然而夜言清用灵力微微试探了下，清楚地看到上面刻着晦涩难懂的古文，隐约散着黑气。
简临沉吟道：“照那男人说的，这手环大概是用来确定佩戴者的位置。不过我还有一个猜想，这阴咒看上去不短，不似那么简单，估计还有类似于‘让人不能动弹’或者‘将人就地杀死’之类的效果。”
夜言清道：“小二说过，曹家要人去替。”
小魔头话少，且经常牛头不对马嘴。好在简临进入职场多年，已然是一根老油条，对任何话术都见怪不怪了。他瞬间就能清楚地分析出夜言清的意思——这是觉得他刚才说的话有道理。
他们思来想去，然而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终还是简临重重一拍桌子，当机立断道：“熄灯，睡觉！”
想得再多，凭他们两人一时半会儿也摘不下这纸手环。简临缩到床上，夜言清躺在旁边，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简临被冰了一下，关切道：“怎么了？”
夜言清道：“我冷。”
正常情况下来说，人一旦修炼到金丹期，就很难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感觉到冷了。简临知道他在撒谎，然而也不准备拆穿。
他侧过身来，将小魔头两只冰块似的手裹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怀里。
——孩子没有安全感，得惯着。
简临搓了搓他的手，温和道：“暖和点了没有？”
今晚没有月光，夜色沉沉。熄了灯之后房间里一片黑暗，简临昏昏欲睡，看不到夜言清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身体很是僵硬，直板板地侧绷着，像是身体的哪里受了伤，需要好好静养一样。
简临快要睡着时，突然听到夜言清低声回答道：“……很暖和。”
这声音比平时还要低，还要沉，无端带上了股朦胧的暧昧。简临眨了眨眼，放下心来，沉沉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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