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沉如铁,那只撕开云片的手自混沌中来,五指修长,却伤痕累累,目标明确地朝着贾想伸来。
沉寂已久的系统忽然在贾想脑海中生出一串又一串电流声,滋啦声频频,将贾想刺得脑袋生疼。
【宿主……宿……】
机械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那只庞然巨手直捣黄龙,穿透重重巨树,随着木屑飞溅的撕裂声迫近,系统的机械音越发生涩。
【闻人想,你不可以……】系统的机械音浮在半空,【祝千龄是个祸患……你要……】
【我要干什么?】贾想被纷乱的杂音吵得烦躁,仿佛置身于久不通风的浴室,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你要……救……祝千龄……救……】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贾想,赖氏姐妹从咽喉中挤出了恐惧的尖叫声,她们丢开手中的藤球,四处逃窜。
贾想愣神地盯着那只放大的手。
那只手很冷,好似刚刚穿过几个世纪的雪原,携来的寒风肆虐无忌。
他指尖一动,两姐妹被弹到吊脚楼之下,她们断了气,脸正朝着贾想。
惊惶,恐惧,无助。
整座幻境开始晃动,天空从缝隙中坠下许多碎片,化作流星陨落,划破笼盖寨子的迷雾,光点挥开家家户户悬挂的风铃,急促的铃声掩盖了系统滋啦的电流声。
贾想的耳畔变得一片清明。
那只手停滞在贾想面前,贾想还不如他十分之一片指甲大小。
它很轻柔地拖住了贾想,但太冷了,冷得贾想不由得打颤。
一旁的萧敖也饱受系统摧残,他挤着眉,强忍痛楚地捂住半边头。
瞧见贾想面露苦色地被抓走,萧敖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不顾罡风,奔跑着就要抓住贾想。
但贾想被那只手掌托举着,凌驾于遮天苍树上,萧敖抬头,只能看到一只瘦削白皙的手背。
腕骨处有一颗浅淡的痣。
系统的声音已经平复,贾想紧蹙的眉头散开,空气逐渐变得稀薄,胸口堵塞,他有点呼吸不畅,眼前出现了重影。
他用力地晃了晃头,越靠近裂缝,贾想身下的手便缩小几分,直到接近裂缝口时,贾想便与手掌一般大小了。
裂缝后是一片不见尽头的黑色,托住他的手散发着一层荧光。
顺着白皙的手臂望去,一张不可思议的脸出现在贾想的面前——眉眼精致,薄唇微启,高挺的鼻梁在脸颊打下一层阴影。
红珊瑚般流光溢彩的眼眸盯着贾想,一动不动,竟是看得痴了。
祝千龄?
贾想惊悚地坐在手掌间,祝千龄将他轻轻捧到眼前,歪着头,散落的青丝扫过五官,眼神晦涩不明。
“闻人想,”祝千龄的声音干涩,似是渴了许久的沙漠旅人,“你要离开我吗?”
贾想眉尖一跳,心脏快速跳动,就要冲破肋骨。
“你要离开我吗?”
久未得到回应,祝千龄垂下眼眸,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了出来。
贾想瞬间就慌了,他解释不清自己方才还在剧烈搏动的心脏为何沉了下来,但他本能地想要去拂去祝千龄的泪水。
他抬起了手。
“嗵——”
泪滴入水。
祝千龄有如那一圈散开的涟漪,整个人化为一阵虚影,随之消散。
徒留一片黑漆漆。
贾想猛地失重。
他眼睁睁地看着祝千龄逐渐变得浅淡的身影,沉落而下的心脏又在刹那间汲取了全身的血液,在胸腔中猛烈地鼓动,震破耳膜。
蛮横的水拉扯他向下。
窒息感争先恐后地钻入贾想的鼻腔,窜至他的肺腑,挤压他身体里每一寸空气。
贾想浑然不知,眼帘上印着的是祝千龄那张悲恸的脸庞。
一股力道揪住贾想,猛地将他往上一拔。
贾想爆发出一阵咳呛声。
“我的天,可算拔出来了,累死我了。”
贾想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只觉得脸上湿哒哒的,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哎,把萧敖拔出来了没你俩?”
“出来了,萧公子!萧公子!”
贾想偏过头,听闻一道比他还要惨烈的咳呛声后,一双手扒拉到他的身上。
“闻人想!喂!闻人想!醒了没有!你怎么样了!”
贾想的脸颊被萧敖用力地挥了几下,他恼得撑起脖颈,用力地返了萧敖一巴掌。
熟料萧敖只是呆愣了片刻,喜道:“没死!没死!没死!”
贾想被萧敖这一番反应整懵了,一把抹过自己的脸,眼前的景象终于清晰起来。
咎语山嫌弃地用手帕擦拭着自己沾满黏液的手;陈乐行跪在他身侧,长剑刺在一颗硕大的太岁上;隗嘉和车禾则跪在萧敖身畔,瞠目结舌地看着被赏了一巴掌还乐呵呵的萧敖。
其中,还有一名身量高挑的男子,他五官俊朗,揶揄地打量着贾想。
贾想对这张脸实在熟悉不过,任谁脚边亮出一颗又哭又笑的头颅,印象还会淡漠?
“可还有什么不适?”莫尔纳挑眉问。
贾想沉默地扫视周遭,碎石与白骨堆积,黏腻的太岁流淌了一地。
“祝千龄呢?”
莫尔纳歪头:“谁?”
贾想挣扎着起身:“祝千龄呢?”
他下意识想要抚摸自己的喉结,血咒却没有任何反应,本欲松一口气,但见其余人面容沉肃,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
陈乐行稳稳地扶住贾想的肩膀,劝道:“公子,冷静。”
“冷静?”贾想握住陈乐行的手,整个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什么意思?”
“祝千龄他……”陈乐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未尽的话语似化成一只无形的手,捂住贾想的口鼻。
“支支吾吾做什么?有话直说——祝千龄怎么了!”
贾想这一幅质问的样貌与闻人想相似了个十足十,饶是穿越者陈乐行也被骇住了。
他定了定心神,道:“他被卜罗掳走了。”
“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你是不是穿越者啊?贾想不可置信地瞪着陈乐行。
怎么对祝千龄这么冷淡?
树立在一旁的莫尔纳开口打破僵局:“当务之急,还是先将赖氏姐妹抓住要紧。”
贾想瞥了眼莫尔纳,见众人反应平淡,许是莫尔纳向他们解释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咎语山抱胸:“公子,你带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仙童来到此地,就要做好他丧命的准备了。”
贾想怔愣地望向她,咎语山满不在乎地把玩着自己的鬓发,转头对着莫尔纳道:“闻人公子那名仙童身上有我留下的印记,需要找过去吗?”
萧敖接过车禾递来的手帕,擦拭自己的脸,见贾想傻傻地站在原地,那一巴掌的余劲涌上头,脸色瞬间变得通红。
“你还在那儿呆着做什么?想救你的仙童,还不回过神来?”
“且慢,怎么能确定卜罗会找到赖氏姐妹?”陈乐行问,“如果赖氏姐妹去了崔景阳埋骨之处,我们又该如何?”
“那兵分两路?一路人追卜罗,一路人回到那颗树下?”咎语山提议。
“不妥,赖氏姐妹道行得了魔窟协助后更是不可估量,我们大部分人没有恢复灵力,兵分两路太冒险。”
一行人就对着这个问题冷然地讨论起来,贾想却觉得此情此景过于魔幻。
陈乐行——这个将祝千龄送到他眼皮底下的穿越者,他是真心待祝千龄的吗?
萧敖,所谓的男主,他能保住祝千龄吗?
咎语山,这个一开始就流露出对祝千龄莫大兴趣的原住民,她到底是什么心态?
贾想越想,越发心惊,他忽地回想到他府中那名为雷青的奴仆,蓦然意识到一个事实——祝千龄在穿越者眼中,不过是个可以回家的工具人。
至于感化,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谁会在意?
祝千龄的生父不在意,为感化他而来的穿越者不在意。
贾想,也不在意。
他清楚,当今的局面不应去思索祝千龄的去处如何,而是要冷静自持地参与其余人的讨论中,贾想对祝千龄的过度关注,只会引起其他两名穿越者的嫌疑。
但听闻陈乐行更倾向于前往巨树处的言论,以及萧敖不作为的应和,贾想便有些呼吸不畅。
那个背着墨色捧起他的祝千龄,那一滴落入尽头处消失不见的泪水,到底意味着什么?
祝千龄,不过一名十三岁的孩童,初遇时遍体鳞伤地卧倒在雪地中。
明明他的求生欲那般强盛。
“去那颗宓娥娘娘巨树之下吧,卜罗没有价值。”莫尔纳挥手,定下去处。
棺落定论,难言的悲哀涌上心尖,贾想涩声道:“我去寻找祝千龄。”
讨论一滞。
莫尔纳偏过头,奇异地打量着贾想。
他与闻人想的关系融洽,二人往来的信件中,莫尔纳的态度很是熟稔。
“你这仙童什么来路?把你迷得七荤八素的。”莫尔纳笑闹。
话语中的试探意味过于明显,贾想不搭理,他偏过头,盯着陈乐行冷笑:“听闻陈仙长似乎很想去巨树之下?”
对方的笑意过于尖锐,直逼穿陈乐行的脊骨,他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身躯。
“我随时携带祝千龄的缘由,或许你们可以询问陈仙长,”贾想说得更加直白,凤眸凌厉,盯着陈乐行,“想必陈仙长也可以给我一个交代。”
众人将探究的眼神投向陈乐行,只见陈乐行手压着剑柄,抿着唇,难以启齿。
一片寂静。
良久,陈乐行松口:“我随闻人公子,前去寻找卜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