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午的烈日渐渐西沉,整个花园被笼罩在阴影中。这时,宾客开始鱼贯进入圣堂。艾莉亚坐在前排,在母亲的身旁。也许坐在詹姆身旁是更恰当的,毕竟,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但这是她最后一次以史塔克之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希望能和家人坐在一块。母亲的另一侧为罗柏留了位置。他得代替父亲牵着珊莎,将她交到丈夫手里。
圣堂前方,维拉斯拄着拐杖站立,稍稍将身体的重量倾负其上。他身着一件碧绿色的外衣,家族标志——玫瑰花,绣在袖口上。他手里拿着一件斗篷,上面也绣着同样的玫瑰。披上它过后,珊莎就是提利尔家的人了。
圣堂后方的大门打开,众人起身而立。然后,珊莎娉婷的身姿出现在大家眼前。
珊莎的外貌向来不乏赞美者,但今天,她格外的容光焕发,娇嫩欲滴。身上的裙子基本是纯白的,只在褶边绣着淡蓝淡绿的图样。发中插着花朵。在艾莉亚看来,这场婚礼欲突出花的主题,已经过犹不及。可姐姐完全撑起了这套装造打扮。娇艳欲滴,楚楚可人,令艾莉亚把嫌弃的话吞了下去。
她身段优雅,在众人的注目礼下走过走道。一步步靠近,艾莉亚发现她正牢牢抓住罗柏的手臂,宛如攥住救命稻草。下颚的紧绷暴露了一些紧张情绪,外人绝对无法察觉,只有姐妹间才会注意到这细微之处。
走到台阶边,罗柏对珊莎笑了笑,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最后松开手,让她站到维拉斯身边。维拉斯对着新娘露出了笑容,伸出手,扶她走上最后几步台阶。珊莎回报以娇羞的笑容。
主教开始说话。多年后回想,艾莉亚完全不记得他说了些什么,她正忙着观察姐姐。维拉斯这个夫婿显然很令她满意。可怜的姐姐,一度以为会与父亲的凶手结婚。经历了许多风雨,终于走到维拉斯身边,仿若奇迹。
在主教的指令下,维拉斯为珊莎披上了提利尔家的颜色。他们相互诉说誓言。
“七神作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今日起至世界末日,永不分离。”
艾莉亚仿佛透过水晶球,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两周后,她就会站在珊莎的位置上,詹姆会站在她对面。此念头令她忐忑不安。她暗下决心,必须训练到让别人看不出紧张为止。可是披上这样隆重的长裙,要放松心情,实非易事。
艾莉亚的目光飘过走道,对上詹姆的眼睛。他对她微微一笑。笑容中交织着同情与鼓励。艾莉亚将注意力转回姐姐身上,维拉斯正好念出最后几个字。
“经由这一吻,献出我的爱。”
然后他双手捧起珊莎的脸庞,短暂摒弃拐杖,给了新娘一个快速而甜蜜的吻。圣堂里爆发如雷般的掌声,艾莉亚也加入其中。她身旁的母亲流下了自豪的泪水,为长女骄傲地笑着。这场景应该无限贴合母亲为珊莎设想的完美婚礼。
艾莉亚知道,自己的婚礼马上将接踵而至。彻夜担忧、辗转反侧是个诱人的选择。可现在,她想活在当下,庆祝姐姐的幸福。
对她的家人而言,快乐是稀罕物,往往转瞬即逝。
仪式结束后,是一场无比盛大的宴会,仅次于皇婚。宴会其实从大早上就开始了。艾莉亚快吃不消了,可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食物,又不想就此放弃。
珊莎与威拉斯坐在主桌,身边围绕着他们的家人。艾莉亚坐在靠近边缘的位置上,身旁是大哥。到高庭这么久,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长城那有消息吗?”艾莉亚问:“野人还在闹事吗?”
“还有些小打小闹,但没有什么大规模行动。”罗柏说。“我们经常收到布兰的信。他每两星期,最多每月,就会来信。他非常享受在长城的日子。能看出,母亲很希望他尽快回家……但她应该也能明白布兰想出去散心的心情。”
“是的。”艾莉亚说着,心下却怀疑,信会不会是布兰提前安排好的。他南下可不止是为了散心,也有任务在身,欲越过长城,一探究竟。布兰不会轻易放弃这个目标。可能是他为避免母亲担心,提前备好了信,定期发送;又或许是琼恩想方设法找到了能模仿布兰字迹的人?不……琼恩干不出这种骗人的事。大概是前一种情况。“琼恩那边呢?”
“他是守夜人的总司令了。”罗柏说:“他赢得了士兵们的信任和拥戴,在长城混得风生水起。”
“他的确表现出色。”艾莉亚赞同道。“完全担得起这个位置。琼恩就跟父亲一样,是个充满荣誉、正直的人。”
“琼恩是我们几个中长得最像他的。”罗柏说:“你也是。”
艾莉亚笑了。“之前,我一直有个念头:我会不会也是私生的?……毕竟,我长得那么像琼恩。”
“我看着母亲怀胎九月。你出生时,我就在门口。”罗柏说:“我可以保证,你绝不是私生女。”罗柏的指尖沿着杯沿摩挲。“北境要恢复如初,自然还有一段距离。那些叛徒的家产已被瓜分。倒是有件事。琼恩一直对我提起解决野人隐患的新对策。他说野人南下是为了躲避什么东西,想与北境讲和。可是……”他摇摇头。“我不可能允许他们越过长城。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北境,野人一来,脆弱的和平将不复存在。”
“若非实在必要,想必琼恩也不会提出这种建议。”艾莉亚说:“也许,可以先让野人队伍中的妇女儿童过来,其他男丁,则给他们机会加入守夜人。要是长城外真有威胁来袭,这些人手都很宝贵。无论作为士兵还是守卫,多多益善啊。”
“理论上可以这么做,但守夜人不愿与野人并肩作战。”罗柏说:“况且也要考虑到,野人一旦越过长城,会不会原形毕露,开始奸淫掳掠。”
“是有这种可能。但野人与葛雷乔伊家有何分别?他们不也抢劫杀戮?我们曾经与他们讲和过。”
“只是短暂的和平。”罗柏说:“事后证明,没什么好结果。”
“今日在场的所有家族都曾彼此仇视,争斗不休。”艾莉亚说。“五王之战、劳□□义、黑火叛乱、血龙狂舞。大家都曾属于不同阵营,最终皆选择了拥抱和平。”她耸耸肩。“野人希望这么做,不足为奇。”
“或许吧。”罗柏说。
“再说了,与野人几千年的斗争又给守夜人带来了什么?”艾莉亚问。“尸山血海,横尸遍野。前段时间增员之前,守夜人甚至不足一百人。琼恩亲口告诉我的。”她啜饮杯中酒。“在我看来,这个体系不具备可持续性。”
罗柏端详着她。“我不知道,你还对政治学颇有心得啊,艾莉亚。”
“前段时间,我看了不少历史书。”艾莉亚再次耸肩。“我即将嫁到兰尼斯特家,不学习不进步,可是会被生吞活剥的。”
“你说的有道理。”罗柏说:“这样吧,等北境更安定一些,我就跟琼恩谈谈未来的变化。夏日逝去后,再来商讨可持续性的问题。”
用完餐,艾莉亚起身对维拉斯与珊莎道贺。姐姐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众星拱月,觥筹交错,显得有些疲惫。见艾莉亚来了,连忙握住她的手,似乎在感谢妹妹及时出现,让她能片刻抽离繁忙的交际。“终于看到张熟悉的面孔了。刚才来了那么多人,我根本记不住每个人的名字。”
“你会的。”艾莉亚说:“你向来是个好学生。”她做了个屈膝礼。“新婚快乐,我对你们致以最诚挚的祝福。”她望向维拉斯。“好好照顾我姐姐,若我姐有任何闪失,我会随时到河湾地找你。”
“我明白。”维拉斯笑了。“尽情享受宴会吧,艾莉亚小姐。等人潮散去,我们再去找你。”
走完礼节程序,艾莉亚退回边缘空间,观察着宴会上的一切。来宾中有很多陌生的脸,在灯笼的光照下很难辨别。她寻找着熟人,注意到主桌上的玛格丽和托曼,他们与珊莎夫妇一样忙于应酬。弥赛菈与未婚夫崔斯丹在一起说笑。奥柏伦站在弥赛菈附近,身畔站着一位异常美丽的女子。不知是不是他的妻子。此前从未听人说起过这号人物。她与奥柏伦亲王往那一站,的确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奥柏伦注意到她的目光,露出了略带狡黠的笑容。艾莉亚稍稍绷紧了下颚。刚才奥柏伦几乎是立刻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艾莉亚不由得思考,他是否也一直在关注她?
她习惯了被注视,这习惯给人的感受谈不上愉快。艾莉亚下意识地抓紧手臂,感受匕首在布料下的形状。
“你应该多跟各路人士聊聊,而不是躲在阴影中。”
听到泰温的声音,艾莉亚惊诧中,猛地一震。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乍然出现,吓了她一大跳。“我……我只是……”
泰温皱起眉,注意到她无意识的畏缩。“怎么了?”
“没什么。”艾莉亚回答。她发觉自己的声音虚浮无根,中气不足。“话说累了,想休息会儿。”
“你明显是一副被怔住的状态,”泰温继续追问,“发生了什么?”
“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艾莉亚又朝奥柏伦的方向望了望。他已经收回了目光,正与女伴谈笑风生。
泰温顺着她的眼神一看,注意到她的关注对象。“奥柏伦马泰尔。他与你接触过了?”
“是的,早些时候我在树篱迷宫里,跟他谈过了。”艾莉亚说。对泰温说谎没有意义,终究会被拆穿。“我在想……他会不会就是那名南方叛徒。”
“他怨恨我的概率非常高。”泰温说。“但他通过针对你来打乱我的计划,或与波顿和佛雷家族展开合作的几率,十分微小。要得到准确的情报,需要朝廷的内部人脉。这猜测并非完全站不住脚,但不太可能。”
“我也是这么想的。”艾莉亚说:“我只是……忍不住往那方面想。”
“他绝不是个安分的,多半有所谋划,但我不认为他是北境之乱的罪魁祸首。”泰温说:“先前会面中,他可曾对你态度不善?”
“没有。”艾莉亚说:“我们只是谈了谈。他似乎对起义中发生的一桩惨案耿耿于怀,认为你是始作俑者,而对你心怀怨恨。对你和魔山恨之入骨。”
“确有此事。”泰温啜饮美酒,不咸不淡地回答。“我晓得。”
“他对你的怨恨,可是空穴来风?”艾莉亚问。
泰温没有马上回应。沉默片刻,开口时,语调平平,听不出一丝抑扬顿挫。“伊莉亚公主与她的孩子究竟死于谁手,已无法判断。她的伤势可以是任何男子造成的。如果是魔山干的也不足为奇。他一旦热血上头,便很容易失控。”
看来的确是他的意思,艾莉亚之前也猜到了。这可是策划了卡斯特梅事件的男人,之前还打算在婚礼上屠杀她的家人,没有理由对一名女子和两个孩子心软。
“今晚,您得多留心杯中饮品。”艾莉亚说。“他复仇心切,不会放过任何可乘之机。”
“嗯,我知道。无需担心。”
“我才没有担心。”艾莉亚说。“只是实事求是罢了。”她做了个简略的屈膝礼。“失陪了,我的大人。我要按照您的吩咐,跟陌生人攀谈去了。”
她没有说实话。出言提醒并非纯粹的事实陈述,终止对话也并不是为了去当交际花。离开泰温身边,艾莉亚找了个更隐蔽的角落栖身,能躲一刻是一刻。她的确担心泰温会遭遇不测。我为什么要担心他?泰温兰尼斯特是我的狱卒,让我失去了自由,还是个道德败坏的人。世上少了他这样的野心家,或许会更美好一些。可即使知道他犯下了这么多人神共愤的罪行,她就是不想要他死。
为什么?她一遍遍诘问自己:到底为什么?
艾莉亚在阴影中踱了会儿方步,随后注意到奥柏伦与瓦里斯在花园幽静的角落议论着什么。走过去时,正好看到奥柏伦对太监点点头,转身而去。
除非,他有内应,艾莉亚兀自想着。瓦里斯会不会是他的内应?他是否具有背叛他们的理由?她必须承认,先前很大程度上忽视了瓦里斯。这名沉稳内敛的情报总管,风头自是被平步青云的贝里席伯爵抢了去。当年,她与提利昂联手斗倒小指头后,很快便因为提利昂的流放,与老狮子爆发了剧烈冲突;转而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着泰温。那段时间,她对宫廷政治事务不闻不问,并不上心。瓦里斯从未表露出对我的兴趣,艾莉亚想:但这份无知可能来自我的盲点。也许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分析我,但做得过于隐蔽,使我毫无察觉。情报总管的名头可不是浪得虚名。
艾莉亚把心一横,一咬牙,往“蜘蛛”的方向走去。她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营造出轻松自然的松弛感。“瓦里斯大人,可还尽兴?”
“很不错。”瓦里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