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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年后 -
荷雅门狄从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下方小院里练剑的男人在她的眼中一览无遗。T似乎有所察觉,抬头朝楼上望了过去,目光与她相遇。他微微点头,算是致意,然后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剑。铁剑在空气中割开一道道银色的弧线,发出细微的破风声。
荷雅门狄走下楼梯,来到T身旁,欣赏他沉稳而矫健的英姿。剑士的身形挺拔如松,动作流畅有力,呼吸却变得重起来,不一会儿,舞剑的双手慢慢放下。“昨晚睡得怎样?”她于是问。
“至少睡着了。”T彻底停下来,侧过身子,微笑着回答。
荷雅门狄看出了他的勉强,但没有多说什么。他那苍白的面色和眼睛里的些微血丝显示出他昨夜的休息并不充分。毕竟,他才被迫和战友们离别,心里一定不好受。龙族对那些无辜者的无情干预让他忧思过重,难以入眠,她完全可以想象。但他却依然坚持大清早就起来练剑,这份毅力和坚强让她不得不佩服。
T整理了一下衣服领口,将松开的部分系紧,然后转头看向这个贪睡到临近中午才起床的女人,“我帮你把早餐拿上来了。你吃了吗?”
“嗯,吃完了。”想起刚刚放在门外的那盘由热气腾腾的黑布丁、烤豆、蘑菇和鸡蛋组成的早餐,荷雅门狄感到非常欣慰,不禁感概,“你职业病犯了吧,总是这样细心和体贴。”
“我只是顺手而已。”T语气生硬地说。
荷雅门狄用一个温柔的笑容对着这个外冷内热的男人,表达自己的谢意。然而,她心里却笑不出来。昨晚的诅咒发作让她疼了大半宿,一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入睡,刚才醒来时,整个上半身僵硬得几乎动弹不得。她很久没有忍受过这种程度的痛意了。敌人从没给她留下过一丝伤。她所受的所有伤害,全都是拜雅麦斯所赐。无论是鳞片夹住她的腿刮伤她,还是动作粗暴地进入她,亦或是那个时候……龙王能顺利对她施下黑魔法诅咒,也是源于雅麦斯用龙炎击中她的心房。她享受着他予以自己的庇护,却也承受着他带来的伤害……
T擦拭着额头的汗水,把剑重新用布条仔仔细细地裹起来。荷雅门狄静静站在一边,用魔力凝聚成十只金翅雀飞向旅店外,开始新一天的侦查。耳边传来T的询问声,“要不要出去逛逛,还是继续回房睡你的大觉?”
“对你来说,难得有假期,总不能辜负吧。”她摇头说道,忽然间,眼睛锐利了起来。
“怎么了?”T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有情况?”
术者的魔力鸟飞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作为她的眼睛和耳朵,将它们所见所闻的信息与她共享。如今,一个个画面在荷雅门狄的眼前鲜活展开。她发现城中到处都是她和T的画像。那画得栩栩如生的大头照被张贴在诸多显眼的位置——人流密集的广场墙上、繁忙的市集旁,还有宽阔繁华的大街,惹得路人们纷纷驻足观看,交头接耳。最近的一张画像,离他们入住的这家郊区小旅馆仅隔三条街。神厅对昨天遭间谍入侵之事非常重视,这从满城的通缉告示中就可以看出。
“通缉令都贴到临近的街上来了,市区会怎样可真是不敢想。”荷雅门狄皱着眉头,“看来神厅部队的人想彻底断绝我们的路啊。”
“快回去收拾一下,找机会溜走。”T马上说。他知道荷雅门狄作为龙术士,感知力远超过自己,她既然这么说,就一定不会错。
他们立刻上二楼,各自回房,虽然没多少随身物件要拿,但还是尽可能将房间中的个人痕迹清理干净。等他们走出房门后,看到一队官兵正走进大堂,在总服务台前找负责人盘查,身上的蓝白色军服毫无疑问是属于神厅近卫部队。军官的到来让旅店的客人们十分紧张。接受问询的旅店老板身子颤颤巍巍地转过来,朝荷雅门狄二人所住的房间方向,投来耐人寻味的一瞥。
二人相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相同的想法。“从这边走!”T指示道。赶在搜查部队上楼前,他们迅速从T的房间跳窗而下。
匆匆离开旅店,两人向西北疾奔十多分钟,明智地躲入了山上的树林,寄希望于这里的崎岖地形和茂密的绿植能提供掩护。然而,无论他们走到哪儿,总感觉有人在紧紧追赶。荷雅门狄持续观察追兵的动向,注意到那支三十人的部队一直在有条不紊地搜索可能的藏匿之处,也许迟早会想到要搜寻这片树林。
恰逢这时,荷雅门狄设置在树林入口的一只机械鸟传来了新的消息。“祸不单行啊,”她不禁感叹,“追捕我们的队伍人数增加了,又来了三十个人。而且,你的那几个旧友也都在。”她看见力达骑行在人群最前面,指挥着部队的行进速度,洛克耶满脸严峻,与队长紧密配合,狄思梦娜一如既往地背着弓箭和箭袋,冷静地环顾四周,莱万特骑在她的身侧,同样全副武装。除了他们外,其他二十多名队员也都在。他们进入树林后,以扇形散开慢速前进,在树林的每个角落做地毯式搜索。马蹄声由远而近,透露着凌厉肃杀的气息。
望着荷雅门狄目视的方向,T的心中五味陈杂。他渴望能瞧一瞧友人们的面庞,却没有龙术士的千里眼。沉默了半晌后,他垂下肩膀,摇头说,“他们是下定决心要彻查到底了。我们只能离开。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了。”
“是啊。”荷雅门狄点头同意。接踵而来的噩耗让他们只能抛下侥幸的心理,离开这座城市。“虽然我曾在这儿住过,你也来这儿办了不少事,可我们始终不是布达人,一开口就会暴露的。在这个非常时期,你我这样的外乡人一定是调查的重点。”她凝视着身旁心情沉重的男子,询问道,“他们会追到别的城市吗?”
“一般来说,神厅部队不会跨城执法。”
“那你……想好去哪里了没有?”
T收回目光,深思起来,忽然捕捉到一个闪念,“我们去奥布达。”
奥布达老城是八年前,他和皮特、白罗加、菲拉斯执行任务时,发现异族尸骸的地方。那里地处偏远,人口稀疏,离布达有段距离。T相信,那里会是一个理想的藏身处。
他们即刻动身,从山的另一面下去,经过半小时的徒步奔行,在下午一点前抵达了目的地。T带着荷雅门狄来到那片记忆中的故地查看。小树林依旧是一副幽静深邃、人迹罕至的模样,空气中夹杂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树叶清香,美丽的自然景色让人感受到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难以想象它竟能和一件悬而未破的凶杀案联系起来。当年,T在树丛中找到了一具——也可能是几具——死去已久的兽人族尸体,将部分残骸带回卡塔特呈给龙王。时间掩埋了一切罪恶和秘密。如今看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那时,我就是在这片区域发现达斯机械兽人族尸体的。”守护者看着四周。这里早已没有过去的痕迹,他的眼中不免透出一丝失落。随后,他将目光转向荷雅门狄,声音中带着疑惑和探寻,“您……知道些什么吗?”
“不是我干的。”她回答,眼睛望着树林深处,“我从未在这一带杀死过任何异族。”
“那会是谁……”T喃喃自语。这个谜题,直到今天也没能解答。
周围感受不到半点异族的雷压,荷雅门狄的心中却浮现出一些猜测。但她没有急于表达自己的看法。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她不想妄下定论。
这一晚,他们在一家奥布达的乡村客栈歇息。夜色渐深,月光洒在窗棂上,形成斑驳的影子。荷雅门狄躺在床上,双眼看着房梁,心事重重。有太多的事让她放不下。死灰复燃的真理教派……山岗上的神秘气味……守护者屏蔽黑魔法的保护伞……还有,他身上那漆黑幽灵的谜团……
第二天早上,荷雅门狄找到T,询问他下一步的打算。然而,同路的男子却显得扭扭捏捏,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荷雅门狄心知肚明,T的内心充满了挣扎。他当然明白自己的使命是尽快返回卡塔特,结束这次的人间之旅,可是,他又对这个世界存着一丝留恋,不甘心就这样告别。荷雅门狄关切地询问T是否还有什么其它的原因想留在这里,如果他想处理一些私人事务,或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她会乐意成全他。面对她的理解和善意,T备感温暖,却仍然害怕表露出自己的心迹。看他犹犹豫豫的样子,荷雅门狄软下心肠,和他定下一个六天的期限。在这段时间,他们自由行动,互相陪伴,权当游玩散心。
可是,事情并没有如他们所愿的一帆风顺。他们很快发现有商人在奥布达和布达之间来往,频繁交流着信息。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担心通缉犯身份暴露的二人仅在当地客栈住了两晚便决意离开。他们没有明确的目标,一番商量后,真理教派在马特劳山驻扎地原址的探访计划就这样被提上了议程。尽管一个在多年前就被教廷攻破的遗址,可能已无多少有价值的发现,但他们暂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去处了。
马特劳山离奥布达将近六十英里远,两人决定骑马前往。T只得撇下那匹被留在布达市中心广场旅店的马,掏出任务前密探交给他的第纳尔银币,寻找当地的马匹租赁商,最终在一名老车夫手中,以一个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价格,得到了两匹跑起来还算稳健的拉车马,供两人代步骑乘。
他们带上充足的干粮,做好一整天都要人马劳顿的准备,让马儿以均匀的速度跑着,走一阵歇一阵,确保能够持久地前行。沿途的风景如诗如画。远远望去,能看见广袤的平原上遍地牛羊。牧人挥舞着鞭子,熟练地驱赶畜群。偶然有一只鹰在空中盘旋,似在借机寻找合适的猎物。平原的边缘,曾经遭受砍伐的森林重新生长出郁郁葱葱的树木,为大地披上绿色的外衣。一个个宁静的村庄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田野和森林间,房屋由当地特有的石材建造,古朴而素雅。农田中,作物茁壮成长,棚圈里,家畜健康壮实,河岸上,浣衣人笑语欢歌,这生机勃勃的画面道尽了匈牙利王国自蒙古人退兵五十余年以来,百废待举,逐步复兴和富强的历程,令人感慨。
一路上,两人边驱马行进边吃着东西,偶尔交谈几句,话头大多由荷雅门狄牵起。T除了回答问题外几乎一言不发,像一座沉默的孤峰般矗立在她的身侧。她不时偷瞄一眼T面对自己的那半张脸,它就像往常一样维持着冷淡的、对周遭一切事物都毫不关心的表情。她知道,这男人不愿意说话是他的性格使然,他天然喜欢将自己和外界隔开,但他的沉默又并不仅限于此,他有着自己的心事和苦恼,那张冰冷的面具下,仿佛藏着无尽的故事和秘密。于是,荷雅门狄主动挑起话题,问起T以前的事情——成为守护者以前的事。她想知道他是如何走上这条道路的。
“没什么好说的,”T却只是回答,“我的家境十分普通,只是农民的儿子,一介乡野村夫罢了。”
荷雅门狄不禁侧目。眼前男人那健康、凌厉、有气势的样貌,让她怀疑起他这话的真实性。“你是不是不喜欢和不熟悉的人亲近?”
“我不喜欢和任何人亲近。”T冷淡地说。
“嗯,而我则喜欢你的直白。”她想了想,决定直接问,“你是哪里人?”
T没有马上回答。半晌的沉默过后,他一边皱眉,一边把一块超大的猪肉馅面饼放进嘴里嚼。“普瓦西的西南,一个没名字的小村庄。村里的人不是农民就是渔民,世世代代都很贫穷。”
“啊,我知道那儿。在塞纳河河岸,巴黎的西郊。”
“离得是不远。但我小时候从没出过村子,连普瓦西都没去过,更别提巴黎那样的大城市了。”
“你如果也混守护者圈子的话,那一定会被划入法兰西派的。”荷雅门狄只是开玩笑。她从没见这个孤傲的男人和马杰拉的法兰西派有任何关联,然而,T却摆出了一个颇为认真和介意的表情,让荷雅门狄感到很有趣。“你多少岁离开的家?”
T停止咀嚼,眼神闪烁了一下,陷入短暂的回忆。“十七岁吧。”
“然后就再也没回去过?那你的家人一定伤心死了。”
“我不确定……我想那个世界应该是充满爱和喜乐的,不会有伤心和痛苦。”T艰难地说道,“我的意思是,父母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就离世了。家里也没有别的人。”
“你从那么小的年纪就一个人生活了?这怎么可能啊?”荷雅门狄注视着他,发现他的面色变得像鬼一样白。
T用一个含糊的吞咽声搪塞了过去。
“觉醒守护者的力量是什么感觉?”她过了一会儿又问。
“很难说清,”男子的声音低哑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我原本只是正常地生活着,可突然有一天……却把所有的东西都抛下了。我说不出来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一定要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