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柳浩扬牵着飘飘荡荡的姚绯在观战席落座,此处聚集的修士太多了,又有不少宗门的大能在,那道视线的主人似乎是怕自己被发现,没有继续跟着两人。
柳浩扬想事情总喜欢往好的方向去想,此刻又乱七八糟地猜测道:“那道视线会不会是天道的?有古书记载,如果天道有格外看重和期待的修士,便会时常关注着此修士的日常行为。”
姚绯否决道:“不可能,盯着我们的视线太阴冷了,天道怎么也该是坦坦荡荡的。而且我们一到正道大能聚集的地方,那道视线就离开,跟老鼠一样到处躲藏,怎么都不像是正经东西。”
于是柳浩扬又问姚绯:“你有没有比较善于潜伏的仇家?”
“我长这么大以来,就结识了一个仇家——”姚绯似乎很不想说出那个名字,哑然片刻才继续道,“——云晓山。不过他才不屑于暗中盯视,想扇我的话,就直接冲上来了,他的修为也还没高到我们的两位师母都察觉不到的程度。”
姚绯又问:“你呢?有什么仇家没有?”
柳浩扬垂头认真思索片刻,抬头冲姚绯笑道:“不记得诶。”
“罢了,既是盯我们,必然有所图谋,且等他现真身。”姚绯不愿再去费神想这无头无尾的事,他从金铃中取出一把崭新的琵琶来,递给柳浩扬,“先前学的曲子,还记得么?”
“记得!”柳浩扬接过琵琶来,先试试新琵琶的音色,动指抡出一段清音,引得周遭修士侧耳细听。
只不过这余音过后,柳浩扬就没再动丝弦了,只是抱着琵琶。
丝弦易断,他一个练剑的剑修手劲大,下手没轻没重的,很容易弹断了弦,这琵琶不到用时,便停手不弹拨,以免临场断了弦,给人的感观不好——万一评判琴曲的前辈因此不让他晋级怎么办?
海选第二场比“琴棋书画”,第一场是“琴”,说是“比赛”,其实就是上去弹曲子,能弹完整的一首就算通过。
上场的一共就三个人,合欢宗的姚绯、放鹤门的柳浩扬、隐雾楼的东无冽。柳浩扬抱着琵琶上场的时候,坐在代表席位喝酒的燕卓然一口酒水喷了出来,堂堂化神期大圆满修士差点就这么呛死。
她震惊道:“我是不是罹患了什么眼疾?徒弟仔什么时候会弹琴了!”
旁边的云枕山笑道:“近音者善奏,他整日与我家小姚在一起,怎么也该耳濡目染一些。”
台上的两个徒弟不知道自家师母对此有何评价,姚绯让柳浩扬第一个上前去弹奏乐曲。
他不知道那东无冽的琴技如何,但若是弹得好,又第一个上前去弹,多半会带给柳浩扬一些不必要的压力,倒不如让柳浩扬在不知他人实力的情况下,松松快快地将琴曲奏完。
柳浩扬不懂奏乐的规矩,姚绯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乖乖上前去抱琴奏乐。
趁着柳浩扬弹曲的这段时间里,姚绯悬浮在柳浩扬身后数尺外,微微偏头,打量着身边这位隐雾楼的刀修。
仔细一看,他发现此人颇为眼熟,竟是几日前那个把精诚门医修的重病患者给杀了的隐雾楼修士。这人肤色较深,下巴上留着一圈不修边幅的胡茬,鼻梁骨和左眉骨上都有一道明显的刀疤,因为筑基较晚的缘故,年纪模样看着是凡人的四十岁还要多。
其实一般修士三四十岁筑基才是常态,二十来岁能够筑基已经算得上是天赋异禀,十几岁能够筑基的修士更是天才级别,不知平日里在修行一道上要有多么刻苦。
姚绯修行并不刻苦,能在二十多岁筑基全都仰赖他入道早,还只有一个音灵根,好修炼,又练了情况特殊的功法不落尘,睡觉能当深度吐纳用。
胡思八想间,柳浩扬已经弹完了他教的曲子,那听曲的青云宗前辈装模做样地品味了一番,算柳浩扬过关。
姚绯想着快弹完好跟柳浩扬早回观战席歇着,正要抱着一枝红骨飘向前,身侧的东无冽却快他一步跨出去,盘腿坐地,将七弦琴横在膝上,立即开始弹奏。
乐曲起手很慢,是古琴曲常见的风格,但不是姚绯所熟悉的任何一首乐曲。他心想,有可能是东无冽的自创曲也说不定。
但在一串摇指过后,曲风瞬间转变,低音忽疾,似杀手追凶于林,越追越近,滚刀瓢血,东无冽一拍琴身,乐曲忽止,那乐曲中的人头便好似落地了。
乐曲很短,但情绪很足。姚绯在心中品鉴道——像是要杀人。
他这想法刚落,就见那东无冽迅速从琴头中拔出一柄短刃来,旋身寒光惊闪,只一瞬间,那短刃便割在了他的颈间。
姚绯的双脚不落地,没有所谓的下意识肢体反应后退,方才还沉醉在曲音中,思维跟不上,不落尘的浮空也没法立即带着他向后撤一步躲开。
事发突然,那不远处的青云宗前辈立即施法阻拦也有些来不及,观战席上的师母云枕山更是鞭长莫及,眼看人头落地的就要变成他了,侧里突然横斜过来一柄长剑,击开了就要割断他脖颈的短刃。
柳浩扬持剑挡在姚绯身边,沉眸盯着跳开的东无冽,没有追击过去,而是先侧身,伸手迅速封住姚绯脖上和胸前的几处大穴,阻断可能会存在并且蔓延的毒素,同时担忧地问姚绯:“有感觉到自己中毒了吗?”
他以前跟隐雾楼的修士交过手,知晓隐雾楼修士出手便是奔着杀人去的,经常往锋刃上涂毒药,这样即使不能直接砍断目标的头颅,也能使被划伤的目标因毒发而亡,达到杀人的目的。
姚绯摸摸自己脖颈上渗血的伤口,看着自己指尖那片还鲜红的血,皱眉摇头道:“不知,我去找个医修看一下。”
那边青云宗的前辈已经将突然行凶的东无冽给擒住了,云枕山也迅速从代表席下来,查看自家徒弟的情况。
青云宗宗主何所应一边跟着下来稳住场面,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恨道:“究竟是谁想要害我?!”
他们青云宗办一次群芳宴,先是有大邪修在他们的地盘上乱杀太清宗徒子,后又有隐雾楼修士刺杀合欢宗宗主之徒……这都是什么事?!是想让所有在场修士对青云宗的感观差到极点吗!!
见云枕山去关心姚绯,何所应便转身去质问东无冽:“为何突然对姚小友下手?!”
那东无冽被反制着双臂,压跪在地上,低着头,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一副“你有本事杀了我”的样子。
那边云枕山检查过姚绯的伤势,发现只是划了一道伤口,没有毒素,松了口气,转头又厉起眉目,飘到跪坐在地的东无冽跟前。
她伸出双手,捧起东无冽的脸,眉目忽然舒展得极尽妩媚。
云枕山直直地瞧着东无冽的双眼,将魅术化用到极致,柔声问道:“是谁向你买这红衣人的命呀?”
群芳宴只允许筑基期修士参加,这东无冽的修为在筑基后期,与化神期的云枕山如隔天堑,自然是防不住这么高阶的魅术,眼中杀意尽销,神色变得如痴如醉,情不自禁地答道:“惊云剑阁……谢武……”
得了答案,云枕山反手狠狠扇了东无冽一巴掌,将对方从自己的魅术中扇醒,随后抬眼,冷冷瞥向代表席上的惊云剑阁阁主易可鉴。
何所应也眼含怒意地瞧过去。
原本正在看何所应吃瘪的易可鉴没想到这件事还能牵连上自己,一边踏剑飞下代表席,一边咬牙切齿地低声恨道:“我要弄死那姓谢的小子!”
后面的俩小辈正在悄悄给彼此传音。
姚绯道:“我想起来了,那惊云剑阁的谢武也算是我的一个仇家,毕竟与他斗过嘴,让他当众难堪过。”
柳浩扬道:“看来是那姓谢的咽不下吵架吵输了的这口气,雇隐雾楼的修士来杀你。”
姚绯嗤笑道:“这还要雇杀手修士,他该不会是连我都打不过罢?也好意思自称剑修……”
在观战席的雷震宇自然也听见了东无冽口中说的人是谁,当即拔出寰宇剑起身,要飞去惊云剑阁杀了那谢武,但被暮成雪和顾人还给死死拦住。
暮成雪低声劝道:“别去!就算你不去,待易阁主回去,那姓谢的估计也要被打死了。你若去,旁人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又与谢武有旧仇,反而让青云宗遭人闲话!”
雷震宇气不过道:“那姓谢的打不过我,自己又废了,就雇杀手来动姚兄,我必饶不了他!”
顾人还安抚道:“好了好了,大不了等那谢武被他师尊打死,我们去他坟前放一万响的鞭炮庆祝,炸得他泉下都不安宁。”
暮成雪:“……”
要不要这么幼稚?
但这种幼稚的报复办法对年纪还小的雷震宇很好用,效果立竿见影,他忍气坐回去,道:“十万响!”
“嗯嗯,那我们放十万响的……”
台上几个高修前辈正在讨论这件事最终怎么解决,云枕山这护短的宗主必定要追究惊云剑阁的谢武,易可鉴得给出个说法。
隐雾楼这次并没有代表前来赴宴,但却有观战的隐雾楼元婴期高修修士,见状无奈上台,要保下自己楼里的修士。
隐雾楼在修仙界,几乎相当于是凡间江湖里的杀手组织,因为隐雾楼修士以杀入道,都深谙刺杀之道,修仙界里的许多修士若是有仇有怨,自己又打不过仇家,便会花灵石委托隐雾楼的修士帮自己代杀。
这在修仙界也不是什么人人抵触或是有明令禁止的事,毕竟有仇报仇乃天经地义。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小辈之间有仇怨,就让小辈自己解决,但最近青云宗附近才发生了一桩惨案,一众知情的高修修士短时间内都听不得“死”这个字,更见不得再有小辈死,云枕山又格外在意姚绯的生死,这才揪住东无冽行刺姚绯这件事不放。
最终,隐雾楼的那名元婴期修士命东无冽发下心魔誓,此生不可再伤姚绯性命,同时反接下姚绯的委托,去刺杀惊云剑阁的弟子谢武,若是一击便中,即杀谢武;若是有人相护,此事便揭过,不必再杀。
此举一是从云枕山处保下东无冽的性命,二是明面上的“让小辈之间自己解决仇怨”,不让一众当前辈的彼此为难。东无冽领命离开,而其他人各回各位,群芳宴继续。
回代表席时,易可鉴传音问云枕山:“一个弟子,有必要护到如此地步?”
方才云枕山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杀意,他自认与云枕山相交数百年,交情不浅,今日只因为一个小弟子的性命,云枕山便对他起了杀意,这令他十分匪夷所思。
云枕山闻言,转头看向他,忽然冲他笑了笑,但不是以往那种妩媚动人的笑,反而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姚绯是我师姐姚纤的遗子。”云枕山给易可鉴传音道,“我在他身上下了追凶密印,若是有谁敢伤他性命,追踪印记会永远留在那人身上,就算寻遍碧落黄泉也无妨,我定要那人不得好死。”
“姚纤”此名一出,易可鉴就知道自己那几百年的交情不够看了。
此人是将云枕山一手带大的亲亲师姐,更是云枕山的初恋情人,对云枕山来说是天上的白月光、心头的朱砂痣,后来更是芳魂永销,在云枕山心上烙下了个不死不灭的印记,他怎么都比不过。
“那……”易可鉴垂眼,看向下方与柳浩扬靠在一起的姚绯,传音问,“他是你与姚纤的孩子?”
云枕山白他一眼,“我怎么不知道两名女修的精血能混出个男娃娃来了?你问话前能不能先动动脑子?”
易可鉴目移:“我又没混过……”
他也没想过要留子嗣,从没了解过此道,只知道两个修士各取一滴精血置于特制的温养法器中,再辅以天材地宝,便能培育出个与胎生无异的小孩来,甚至会因为所用的天材地宝品质上佳而拥有特异能力,比如骨骼清奇之类的。
此道若是女修士与男修士混起精血,所培养出的胚胎来便随机是男是女;若是两个女修士混血,便只能生出女孩来;若是两个男修士混血,便只能生出男孩。
姚绯为男子,那应当是有父亲的。
易可鉴嘴快过脑子,下意识又问云枕山:“他父亲是谁?”
云枕山抬手准备支着自己脑袋的动作一顿,没好气道:“我怎知道!我若是知道他父亲是谁,早让他父亲下去陪我师姐了!!”
易可鉴知道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说错了话,也不再开口了,静静地看台上的筑基修士们手谈。
祸从口出,沉默是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