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发泄怨恨,凶手在徐万钧的尸身上留下那么多死后伤,白森不是没考虑过这个可能,只不过昨夜她在篝火旁顿悟了凶手是以杀人的方式来写诗,尸体上的伤口是为了对应骆宾王笔下的那句“红掌拨清波”,关于怨杀的猜测,她也就放下了。
现在又在颜洵这儿得知棋院中有很多心怀愤懑的底层棋生,容州当地又有所谓白羽压魂的民间传说,这么一看,徐万钧的死亡真相似乎又有了新的可能。
凶手在杀人后的所为是对死者施以诅咒,为了将徐万钧的亡魂困于清雨湖中,只有如此,凶手才能将满心的怨恨和愤怒倾泻干净。
在与颜洵聊过之前,白森还认定自己昨晚的想法不会有错,凶手就是以杀人的方式来重现骆宾王的禁诗,然而现在听了颜洵的推测,她又觉得不无道理。
这案子再次扑朔迷离起来。
“我的进展我都给你说了,”颜洵问,“你呢?查到了什么?”
白森正要开口,告诉颜洵这起凶案可能与一首禁诗有关,转念一想,她还是停住了口。
颜洵来路不明,听他说起来好像他与官府关系匪浅,若是将禁诗的事告诉他,不敢说他会不会把此事捅出去。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白森不想干扰颜洵的查案思路。
白森一直记得在刑侦学院的第一堂逻辑学课上,那个十分年轻的教授在最后总结时说道:“查案子,绝不是在写侦探小说,现实中任何一个探案人都开不了上帝视角,在接手一起凶杀案时,没有人能够提前知晓凶手是何人,以何种方式行凶,出于什么动机而行凶。”
那堂课上白森非常认真,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始终没忘记逻辑学教授那些话。
“犯罪现场和尸体上能提取到多种线索,每条线索都有多种可能的解释,这就意味着在探案人面前有很多路要去走,去试,没有任何人在最开始就能知道哪条路一定走得通。
“真实的探案和侦探小说不同,事实上,如果说查到一件凶案的真相要花一百分的精力和时间,那其中可能有九十分都是在试错,到第九十九分时,你们甚至可能还要把此前所有工作成果全部推翻,从头来过。
“所以我一直都相信,探案,不是在做解答题,而是在做选择题,确切的说,是用排除法来做选择题,通过线索推理出来的多种可能就是摆在你们面前的选项,优秀的探案人要彻查每一种可能,将所有错误选项排除后,最终得到的,才是真相。”
临下课前,那位逻辑学教授特别强调道:“千万记住,你们是探案人,不是蹩脚的侦探小说作者!”
穿越到千年前,在这武周王朝的一座棋院里,白森终于对此有所领悟。
我是探案人,不是小说作者,我和颜洵的查案方向,谁对谁错,现在还没法下定论,也不是下定论的时候。
颜洵眼看着白森,一副洗耳恭听的神色。
白森突然笑了,笑得开怀透彻。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颜洵不解。
“没事,”白森回道,“我只是想通了点东西。”
颜洵哪里知道白森的真实来历,眼神一亮,忙问道:“是不是案子的事?”
白森不置可否,另而道:“你在静海衙门的对接人没告诉你发现尸体的现场是什么状况,是么?”
颜洵在对白森说起他前去静海县衙门验尸的经历时,特意将王主薄隐去,只是以“对接人”代称。
保护线人,是这一行的规矩。
“对接人没说,或许他也不知情,”颜洵的目光中满是期许,“这么说,你已经查过现场了?”
“是,”白森回道,“我在现场查到了些东西,我来说给你听。”
随后,白森快速将湖畔浅滩上的脚印,水下的地形情况描述了一遍,就连尸体附近那丛芦苇中有一窝天鹅巢也没落下。
“你认为凶手是在一条船上对徐公子下手的?”颜洵目露沉思状。
“没错。”白森回道。
“嗯,”颜洵微点了下头,“听起来,这是唯一的可能了。”
沉思了片刻,颜洵抬起头来,看向白森问:“还有么?”
“还有的就要靠你自己去查了。”白森不客气地道。
颜洵了然轻笑。
都是聪明人,颜洵自然知道白森的意思,若是什么都要她来分析,她又何必来找自己合作呢?
看来,是到谈条件的时候了。
“说吧,”颜洵道,“你为什么突然来找我提登榜的事?”
“我想找你合作。”白森当即回道,没有一丝停顿的空隙。
一阵疾风刮过,秋雨终于下了起来。
颜洵往屋檐下退了一步,再看向白森时,这个女子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短发,面向他而立,坦坦荡荡的目光看过来。
颜洵心里没来由的一动。
“怎么合作?”他问道。
“你认为容州都督的独子是死于怨杀,这或许没错,”白森道,“你身在山组,与那些不受棋院待见的下层棋生打交道,其中说不定有人真会为了发泄怨恨而行凶,而我是两个权贵小姐的侍卫,我能接触到死者生前所处的圈子,我们各自在这两条线上去查,随时交换消息,怎么样?”
颜洵想了不多时,爽朗一笑,回道:“可以。”
不待白森答话,他紧接着又道:“那么,合作的条件呢?”
颜洵猜,白森会提及他那张炎龙坊坊主亲自手制的悬赏令,要求两人共同去司法参军处计算登上狴犴榜的分数,一同踏上扬名四海的征程。
结果白森所言令他大感意外。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与这棋院的监院下一局棋?”白森问。
“下棋?”颜洵愣了。
“对,就是跟那个叫曹景的监院下棋。”
颜洵似在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你的意思是,让我把曹景约出来,跟你下一局棋?”
“不,围棋这门技艺我还不太会,”白森道,“我是请你与曹景对弈。”
“跟他下棋做什么?”颜洵更加困惑了。
他绝没想到白森开出来的条件是这个,而且只是找人与曹监院下棋,不是由她亲自上阵,这好像又与查案无关。
白森摇摇头,她没法给颜洵详细解释,便道:“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现在你只需帮我这个忙,这就是我的条件。”
“我的条件”四个字白森咬得很重,颜洵看着她一双狭目,其中的眼神格外坚决。
颜洵有预感,若是眼下不答应此事,或是非要刨根问底探个究竟,往后恐怕再不能跟这个女子谈合作了。
她不像是个能讨价还价的人。
颜洵摊手一笑,道:“可是,我也没法约那个监院跟我对弈。”
“你不是有尚书和刺史的荐信么?”白森语气急促起来,“先不管那是不是伪造的,总之在曹景眼里,你还算是有身份的人,只是请他跟你下一局棋,他应该不会拒绝。”
“你这就想错了,”颜洵道,“曹景可是远近闻名的棋士,多少高手排着队都想要与他手谈一局,前些年远在神都的武圣人召他进宫下棋,他都托故推辞,我何德何能,还能跟曹景对弈?”
白森目露失望,看来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颜洵所说的,在陈钰雪那里也听说过,看来眼下找曹景下棋不成,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白森开始思索是不是要用上跟踪法。
可是此前当众与沈照宁二人起冲突,在棋院中有很多人都认识白森的这张脸了,尤其是山组火组那些底层棋生,如此情形下去跟踪曹景,很容易暴露。
秋雨下得更大了,落在柴房青瓦上,嗒嗒脆响,如注水流顺着翘檐落下,又被风吹斜,有不少水滴飘落在白森肩头,白森垂眉沉思,肩上湿了一片也没留意。
“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人肯定有机会跟曹监院对弈。”颜洵说着,抬起手拉住白森的手臂,将她拉到身旁。
白森抬眸,正看见颜洵含笑的眼睛。
“谁?”她问道。
颜洵刚要开口,这时,一身呼唤穿过雨打屋檐声,传到檐下避雨的两人耳中。
“阿白!”
回头看去,是陈钰雪一手撑着一把油纸伞,另一手还拿着一把收起的伞,站在他们来时的路上。
白森不安地皱起眉头。
陈钰雪撑伞走到柴房旁,先朝颜洵淡淡一笑,又对白森道:“阿白,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
“我跟这位公子在这里避雨,一见如故,就聊了聊。”白森搪塞道。
“是么?”陈钰雪目色发冷,显然对白森独自行动很是不满。
想来也是,昨天夜里从树林返回棋院的路上,陈钰雪要求白森在探案时不得赶她走,并以此作为她加入会稽诗社的条件,白森答应下来,今日陈钰雪也信守承诺,一早就找武晴谈了加入诗社的事,结果没想到转眼白森就失信了。
白森顿时有些歉疚,眼睛转向别处。
颜洵瞅了眼白森,看她脸色不自在,赶紧站出来缓和气氛。
“小姐,又见面了。”他对陈钰雪行了一礼。
“公子。”陈钰雪低头回拜一礼,再抬头时还是把微有冷意的目光投向白森。
颜洵不动声色的往侧旁挪了半步,挡在白森身前,和气地笑道:“在下颜洵,不知能否问问小姐芳名?”
“静海陈家,复名钰雪。”陈钰雪淡淡道。
“陈小姐,幸会。”颜洵说着,偷眼看向身后的白森,却见她也是一脸寒色,眼睛固执的放在屋檐外的雨幕上。
陈钰雪将手里那把伞朝白森递过去,道:“宵禁时间要到了,我们回寝房吧。”
白森动了动,接过伞来,走到屋檐下撑开,当先走进雨中,陈钰雪转身跟了上去。
“哎,哎!”颜洵大声道,“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白森和陈钰雪同时停住脚步,看回来。
颜洵抬手指着自己,“我还在这儿呢!雨这么大,我怎么走?”
撑伞站在雨中的两个女子都还冷着脸,雨点落在她们的油纸伞上,哗哗作响。
只停了一会儿,白森走回屋檐下,把手里的伞递上去。
颜洵伸手接过伞来,朗声道:“谢谢,明日我来找你还伞。”
白森点了一下头,转身走进雨中,陈钰雪见状,几乎没有分毫犹豫,立即把手里的伞遮到白森头上。
望着两个女子并肩躲在一把伞下,在雨中走远了。颜洵握着伞把,其上留有白森手心的温度。
一道惊雷响起,天地间雨意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