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菊馆里看去的第一眼,白森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
此时菊馆里没有教职人员,没人管的棋生们全都聚在棋馆中间,像是在围观什么,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呼。
白森听他们好像在热烈地大喊“开!开!开!”
这些棋生看起来不像是在上课,白森索性走进门去,来到人群外围。
又是一阵喊“开”的欢呼声传出来,白森忍不住好奇,这些精力充沛的少年少女们在干什么。
她找到一个人少的缺口,往人圈中心看去。
颜洵坐在地上,在他身前摆着一只用来装棋子的陶制棋奁,一个身形滚圆的胖棋生跟他隔着棋奁而坐,此时那胖棋生一只手握成拳,摆在颜洵面前,一张肉乎乎的圆脸上写满了紧张。
“阿虎,你都握多久了,赶紧开啊。”颜洵优哉游哉地笑着道。
围观的人群也开始起哄,“开啊,你要把棋子捏烂了不成?”“快点啊,我还要玩呢!”
叫“阿虎”的胖棋生年纪不大,被大伙儿这么一催,本就紧张的脸上漫起一层红云。
“吵什么吵!”他回头喝骂了一句,握拳的手还是张开来。
在他浸满汗水的手心中是三枚黑色的棋子。
人群再次欢呼起来,菊馆的屋顶都几乎被掀翻了,门外有几个林组的棋生走过,往菊馆里看进来的目光中皆是不屑和轻蔑。
“这把运气不错。”颜洵笑道,从身侧的一只小布袋中摸出六枚钱币递给阿虎。
阿虎长出一口气,接过钱币,不过六枚,他还要仔细点了点才放进口袋。
“怎么样?”颜洵拿过阿虎手里的棋子,放进棋奁,摇了摇那只陶盒,问道,“要不要趁着运气不错,赌把大的,只要一把七子同色,能翻本不说,还能大赚一笔。”
阿虎面露犹豫色,旁边人又在起哄,“来啊阿虎,一把就能把你输的都赢回来。”
阿虎不服气了,指着颜洵面前的棋奁,冲喊得最凶的那人喝道:“有种你来!”
“我来就我来!”人群中走出个少年,一屁股坐在阿虎身边,冲颜洵道,“我赌四子同色,来!”
“赌四子,那是得一而偿六哦,”颜洵伸出一只手,道,“押几个钱?”
“我跟阿虎一样,也押三个!”少年把三枚钱币交到颜洵手上。
“买定离手!”颜洵晃了几下棋奁,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待里面的棋子平稳后,他把棋奁推上前去。
白森看明白了,颜洵是拉着山组的棋生们搞赌局。
这些棋生平日里被关在棋院,纵使对手谈之艺再有热情,下得多了难免会觉得枯燥,相比起来下注赌钱可就刺激多了,再加上赌注不大,一把也就几文钱,是以菊馆里山组的棋生们没一个不热情的,只是可怜围棋这么高雅的物器,到了颜洵手上竟成了赌具,要是曹景和方殊这些不苟言笑的棋士见了,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
那少年嘴上叫得厉害,到了开手的时候他也一样紧张起来。
“就三个钱,”颜洵激将道,“一顿朝食都买不了,开吧!”
旁边的阿虎也嘲笑道:“开啊,你倒是快点开啊”
少年一狠心,摊开手,里面是一枚黑子和三枚白子。
他懊恼地叹了口气,颜洵把那三枚钱币收进钱袋,还不忘安慰道:“真可惜啊,只差一枚,不过第一局大都不走运了,多玩两把,一把大的就全赢回来了。”
颜洵这么一说,刚输了钱的少年果然上了头,从怀里摸出五文钱递上去,不服气地道:“我押五个,还是赌四子同色!”
颜洵呼了声“得嘞,买定离手”,就要上手去拿少年的赌注。
没等他拿到那五文钱,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盖在少年的手掌上。
颜洵抬头去看,一个短发齐颈,眉眼狭长的女子正盯着他。
“你怎么来了?”颜洵意外道。
“我来找你。”白森平静地回道。
围观赌局的一干棋生都注意到了白森,哄闹声暂止,紧接着是交头议论的私语声。
“快看,是她!”
“是那个教训了沈家少爷的白师姐!”
“天呐,白师姐怎么会来我们山组?”
议论声很快传开去,一些站在人堆后的棋生听到说是白森来了,都用力往前钻,只为一睹白师姐真容。
赌性上头的少年还以为是有人插队,转头来看,正欲发作,结果等他看清是白森挡在他手上,脸上的怒意顿时就消了。
“师姐,你来坐我这儿,”少年赶紧让位,还不忘拽了挨在身旁的阿虎一把,“愣着干什么!赶紧给白师姐让位。”
阿虎对白森也是毕恭毕敬,翻过肥滚滚的身躯,跟着少年挪到一旁去。
颜洵手指着棋奁前的空位,笑道:“坐吧,白师姐。”
白森心头纳闷,看起来自己好像在山组这些棋生中间名气不小,身周这些年轻人看向她的眼神里都暗含敬意。
她没有在颜洵身前落座,手指着门外,问:“换个地方说话,可以么?”
“这,不好吧,”颜洵坐着没动,“我这场子刚热起来呢。”
白森就料到不会这么简单,她直言说:“你还想不想登榜?”
她知道颜洵来鸿清棋院的真实目的,也知道颜洵暗中查案也要隐藏身份,于是她没明说是登什么榜。
周围的棋生都听了个云山雾绕,不明白他们敬重的白师姐在说什么。
只有颜洵清楚白森的意思,他眼底一亮,回身招了招手,“丹妹,你来。”
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子走过来,先朝白森露齿一笑,这才蹲下身问颜洵道:“洵哥儿,怎么了?”
颜洵把手上的棋奁推给她,说:“你来代我坐庄,几子同色,几偿几你都清楚吧?”
“我清楚,我都清楚。”丹妹一脸兴奋,手搓着手,看出来是早就想接颜洵庄家的位置了。
颜洵又把钱袋推给她,交待了一声“你们先玩着”就站起身来,对白森道:“走,我知道个方便说话的地方。”
白森跟在他身后往菊馆门外走去,那些山组棋生赶紧让出一条道,几个热情过头的年轻人还不忘大声道:“白师姐,下次再来啊!”
走出菊馆,颜洵等白森走上来才道:“看到没?你在我们山组很受欢迎。”
白森正要问这是为何,颜洵却主动提起来了,她就接着他的话头道:“我也奇怪,我好像没怎么跟这些棋生打过交道。”
“不需要你跟他们打交道,山组的棋生人人都知道你,”颜洵说,“前几日,你让一个叫沈照宁的公子哥当众丢了大脸,过了几天,这个不识好歹的公子还带人去找你麻烦,结果他们都让你找来的一个绝世高手给废掉几根骨头。”
原来是这事。
不过听了颜洵的解释,白森没想通她与沈照宁、谢瑜的过节,怎么就能让她在山组的棋生那里名噪一时。
她问道:“山组跟沈照宁是有仇么?见沈照宁在我这儿吃了苦头,他们感谢我不成?”
“没错,是有仇。”颜洵脚步稍缓。
“哦?”这倒是白森没想到的,“为什么这么说?”
见白森有兴趣听,颜洵慢慢道:“你有所不知,这鸿清棋院表面上声称自家有教无类,谁来了都能进,但实际上从山长、监院到底下那些教习,早就把来这儿求学的棋生们按三六九等分好了,若是平民百姓,贱籍之后来这儿学棋,哪怕棋力再好,入学测试一定会分在火组以下,要想从火组或山组往上升,难如登天。换做世家大族的棋生来了,只要入学的那盘棋没烂到惨不忍睹,基本上都是林组一等往上。”
白森安静听着,眉头微蹙。
“这还没完呢,”颜洵道,“棋院里每三月就有一场升组测试,通过测试者就能升组,名额很少,棋院里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些名额都是优先分给士族子弟,火组山组那些棋生要升上来,除非在测试的那局对弈上发挥出超绝的水平,否则想都不要想。”
白森大概清楚了,正是因为这棋院里对待求学弟子如此不公,那些出身于市井草民的棋生们才会把矛头转向受尽优待的世家纨绔。
“所以,我伤了沈家少爷,他们觉得大快人心,”白森问,“对吧?”
“岂止是大快人心,”颜洵挑眉笑道,“受够了鄙薄对待的棋生们简直把你视为英雄,人杰!你没听到吗?他们都叫你白师姐,其实他们知道你是一个皇商千金带来的侍卫,不是来学棋的,但他们私下里都说好了,你就是他们的同门师姐。”
颜洵往侧旁转去,走下长廊,前方有座不起眼的小楼。
白森忽然觉得刚才碰上的那些对她满脸恭敬的年轻人很是可爱,又让人十分同情。
来到小楼的翘檐下,颜洵道:“这里是柴房,除了住在棋院外的那个老樵夫和他的小孙子,这里不常有人来,说吧,找我做什么?”
白森没有急着说起正题,转而道:“你才来这里没几天,就把这些出身不同的棋生两相对立的情况查清楚了,很厉害。”
颜洵一笑,说:“这不是什么秘密,无需费劲儿去查,我身在山组,找几个同窗聊聊就知道了。”
白森想起昨日在广场上,颜洵对武晴说起过他入学被分在山组,然而他带给棋院的荐信上落的可是春官尚书和益州刺史的印,在被棋院识破那封荐信是伪造的之前,他不应该被分到山组才对,除非……
“你故意在入学测试中下了一局很烂的棋,目的就是被分在山组,对么?”白森似笑非笑地问。
颜洵笑着转开眼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停了一会儿,才道:“查案嘛,有时候从最底层查起来,可能会更有作用。”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副厚着脸皮巧舌如簧的模样,若有所思的目光放在远处,又成了谦恭有度的古时君子。
“我话还没说完。”白森道,眼睛也转开去,看向颜洵极目眺望的方向。
这座小楼所建的地势较高,站在此处,可以远望水雾缥缈的清雨湖,一团浓云低沉沉的压在大湖上空,似有暴雨将至。
颜洵回头看向站在身侧的女子,他比白森高了半个头有余,只能微低着眼。
“我听着的,你说。”颜洵道。
“我猜,你安插在官府里的耳目告诉你的,除了鸿清棋院发生了一件能列入大理寺疑案库的大案,应该还有其他消息吧?”白森望着笼罩在湖上的阴云,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