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还没回来吗?”莫莫每天跑衙门好几趟。
已经一周,宋式玉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宋大人,难得回去一趟,在家多呆些日子也正常。”铁炳让莫莫别急。
“不正常,往年他都准时回来。”莫莫离开衙门,跑到城门口等。
白雪皑皑,茫茫无际,鹅毛般的大雪延绵千里,直到宋家村才停下。
宋式玉被关在家里,门窗都封死,屋里没有灯,漆黑一片,如果宋式玉不动,根本发现不了床边有人。
母亲将他囚禁在黑暗里,她最会惩罚人。黑暗里,宋式玉不能视物,无法看书,只能呆坐着,对时间失去控制,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日夜颠倒。
此刻宋式玉正端坐着,外面明月高悬,白天他睡着,晚上醒着。
宋式玉是个作息极其严苛的人,习惯跟着太阳起,跟着太阳落,他的作息和太阳一致,现在他乱了时间,混乱着,晚上枯坐,白天睡不着。
他的母亲最是了解他,他母亲就是不让他睡觉,他违背命令,她要惩罚他。
母亲又来给他送饭,为了把宋式玉完全笼罩在黑暗里,她白天打黑伞,不让他感受外边一丝光亮。送饭时间,也不一定一日三餐,全看她心情,有时晚上送早饭,白天一次不来。
宋式玉坐在黑暗里,一口一口咀嚼饭菜,对于关小黑屋,他早已习以为常。
“儿子,看,娘给你做的新棉衣。”门猝不及防打开,宋式玉条件反射遮住眼睛,外面白茫茫一片,刺眼,“看啊,快看啊,娘给你制的新衣。”
母亲拿掉他用于遮挡的手,宋式玉迎着强光,眼睛刺痛。
“好看吗?”庄晓华拿着衣服往宋式玉身上比划,“既然你执意回梁县,娘只能遂你意。你是娘的宝贝儿子,娘只有你,无论娘死也好,活也好,都是为了你。”
“娘,入京不是那么简单的,我如今在梁县也是为了今后考虑,稳扎稳打。”
“可以找你二叔帮忙,他是大官。”
“二叔算什么大官,不过是个师爷。”
“人家可比你厉害多了,是县令最看重的人。你就是嘴笨,不懂巴结,都给你说了,不要管书院的事,每日早点去衙门,把卫生打扫干净,替县令把茶泡好。”
“娘,不用做这些,我是什么人,人家是什么人,再说李县令手下还有赵琼英,即便是端茶倒水也轮不上我,我喜欢呆在书院,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
“没出息的东西!你们李县令是不是跟你同龄,你就甘心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
“娘,我不喜欢官场,我的性格不讨喜。”
“所以说才让你改变呀!你又犟,什么都不听,难道娘还会害你吗?说找二叔,不听;说跟县令打好关系,也不听。你有风度,你有气节,有本事不要回家哭啊。”
庄晓华又把宋式玉的伤心事拉出来狠踩。
那是七年前,宋式玉刚高中。
那几年是宋式玉最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时他寒门贵子,人人称贺,他也觉得大有可为,广阔天空,大有可为!
任命下来,偏远乡镇县尉,他手无寸铁,当了个县尉,每日被手下人奚笑。追贼,当地捕快熟悉路,抄近路,独独孤立宋式玉。
“抓贼!抓贼!”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迎来的却是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他,喘得像个哈巴狗!”
宋式玉没有不低头。县令评优,但不想写材料,把资料一股脑扔给宋式玉,他心中不快,还是接下。
宋式玉没写过,对县令也不了解,问县令,要写什么内容,要达到什么效果。
县令人挺好,笑着说:“随便写写就行。”熬了几个大夜,宋式玉硬着头皮写完。
翌日,他正要进门,听见里面骂声,“宋式玉,写的什么,一坨狗屎!”
宋式玉站在门口,如芒在背。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宋式玉逃似的飞奔回家。
“儿子,回来啦。”庄晓华很高兴。
“娘。”宋式玉声音低落。
庄晓华了解他,脸瞬间垮下,她面无表情,自顾自打开橱柜拿碗筷。
宋式玉追着她:“娘,我不想为官,我好痛苦,就让我留在家里教书,行不行?县令自己不写,把活扔给我,又不给我说清楚要求......”
庄晓华至始至终没有看宋式玉一眼,她打开橱柜,拿碗筷,又关上。
“捕快们也笑话我,他们甚至假装有贼,只为把我逗得跑来跑去。”宋式玉声音带着哭腔。
“你不要哭好不好。”庄晓华拖着长音,“烦不烦啊。”
宋式玉哭声渐小,最后消失不见,他端起碗筷吃饭。
“儿子,吃肉。好不容易回来,高高兴兴的,平时你不在我都不舍得吃,你回来我才吃。”庄晓华笑起来。
“儿子,明早上吃面不,我给你煮。”,“儿子,我给你把地扫了。”,“儿子,我给你把被褥换了。”
“给我,给我,给我,什么都是给我!难道你不住在这个家吗?”宋式玉烦死了,他有负债,高利贷,无底洞,永远还不清。
“又怎么了?”庄晓华委屈流泪,“阿娘煮给你吃也不对,给你打扫房间也不对,换被褥也不对,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么对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要这么对我!你爹死的早,我一个让你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还错了吗!”
庄晓华独自抚养孩子,娘家不管,婆家逃之夭夭。
宋式玉在家没人带,她不放心,就把他拴在腰上,她卖包子做生意,他就跟着她从早忙到晚,从东走到西,母子俩相依为命。
“我这个手就是为了保护你才被烫的。”庄晓华右手小指和无名指粘连在一起,伸展不开,“我冲的就上去了,一点没犹豫。”
“娘,对不起。”
“没一个人帮我啊,手流着血,我还要照顾你,喂你吃饭,给你穿鞋。”
“娘,对不起。”
“你一点不感恩啊。”
“我错了。”宋式玉抱着庄晓华,“娘,我知道错了。”
“吃饭吧。”庄晓华端起碗筷,瞬间收场,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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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厉害,有本事就不要回来哭啊。”七年前的事,庄晓华反复咀嚼,儿子的求助对她来说,嘲讽利器。
宋式玉沉默,他的视线落在墙角的蜘蛛网,巨大的蜘蛛网,一只蛾不幸掉落其中,奋力挣扎,越陷越深,被蛛网绞杀,无能为力。
“我儿真是一表人才,不像你三堂哥,长得跟头猪一样,你奶奶还把他捧得跟什么似的。”
“我同李县令关系不错,竹山书院院长就是他推举我做的。”宋式玉向母亲解释。
“难怪不得,我就说我儿聪明,怎会干徒劳无功的傻事。既是李县令让你做的,那还是要做好,平时考试可以给学生透题,学生成绩好了,县令自然高看你一眼。”
“已经经营了这么久,不能半途而废,我必须回梁县。”
“好好好,你既然想回,就回去吧。”儿子听话,庄晓华很满意,“儿子,来,把新衣服换上,给娘看看。”
“不用。”
“穿上!穿上看看,娘做了好多天呢,娘都不舍得给自己做,全都是给你做。”庄晓华把衣服展开,“来试试。”
“不用,我回去穿。”
“套一下,就套一下。”
“我现在不想穿。”
宋式玉甩开庄晓华,庄晓华的手不小心勾住他衣袖,宋式玉手臂露出,三条深刻显著伤痕。
“这是什么?”庄晓华吓得面无血色,“儿子,你受伤了?谁打的你告诉娘,敢打我儿子,不要命了!”
“没事,不小心划的。”
“不怕,乖啊,告诉娘,有娘在没人敢欺负你。”
“娘,没有,没有人欺负我。”庄晓华的话让宋式玉很感动,“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着了。”
“疼吗?”
庄晓华抚摸宋式玉手臂的伤,歪七扭八,有竖有横,庄晓华想拉起宋式玉手臂仔细瞧瞧,被宋式玉止住。
“娘,我试试你给我做的新衣。”宋式玉把衣服穿上,“不错,很好看。”
“是我儿子长的好看!”
正月十五,吃过早饭,宋式玉终于走出小黑屋。
“清明回来!”庄晓华一路送他到城外,念念不舍。
“娘,回去吧!”看不见庄晓华后,宋式玉决绝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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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回来了!宋式玉站在城门下感叹。
终于找到他了!一个帷帽遮面的女子和宋式玉一同进城。
“段钧!你给我出来!”女子径直走到同德堂,一脚踹开大门,里面白幡飘动。
“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学徒阻拦。
女子止住脚步:“你是谁?叫段钧出来见我!”
“小的是学徒,师傅不便见客,还请见谅。”
“呵——”女子轻蔑一笑,“段钧这三脚猫的功夫也配收徒?”
“您不能进,不能进去。”
同德堂被人一脚破开大门,乡亲义愤填膺:“谁啊?这么没有教养!你谁啊,没看见别人家里有丧事吗?”
“谁踹了段大夫家大门,看我不踢死她!”
段钧医术高明,且多义诊,在梁县颇得人心,很快,群情激奋的乡民把女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叫嚣要打她。
“刁民!乡野刁民!”女子被围困,左一爪子,右一拳头,帽子被打掉,发髻凌乱,好不狼狈,“干嘛!你们干嘛!别挤我!”女子被挤得东倒西歪,雪白的靴子乌漆嘛黑,“别挤!别挤!滚开!臭王八,老巫婆滚开!”
“你叫谁,老巫婆!”
“你叫谁,臭王八!”
女子惹众怒,即将被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