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图安不停奔跑,直到跑不动才停下,气喘吁吁,她捂住心口砰砰砰,脸发烫。
李道从的手指干燥温暖,回忆起方才,冯图安耳朵发烫。
大傻子,真是个大傻子,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当真要拉钩,拉钩又不敢诅咒我。
让你猜中了,我就是个没心肝的。
冯图安自幼孤苦,尝尽人间冷暖,为了当下,说几句遥不可及的空头支票,对她来说家常便饭,也没人把这当回事,大家都是笑嘻嘻,下次,改天,有时候,她早已习以为常。
可实际她的内心是期待着的,期待着有下次,期待着永久,期待着她不再是个过客,她也想拥有长久稳定的温暖。
歪打正着的,李道从一次又一次拉住她,留下她。
他委屈巴巴问她:“为什么不找我?”,他朝她伸出手,把她从水里拉起来:“来!”,他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勾起她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
在他这里冯图安有归属感,总有人记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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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三个月便是舜臣生辰,嬷嬷你替我将准备好的贺礼带回去,舜臣畏寒,我寻了张张虎皮,正好给他带回去,新得的紫玉珍珠也一并带给母亲,还有这把弓一定要替我亲自教导清时手上,他一定高兴。”李道从把父母和两个弟弟放在心尖尖上,他们是他唯一的亲人。
李道从的父亲李啸山唯一在乎的只有他的儿子,除了李舜臣,其余都不重要。
从前李道从送的金银珠宝,锦衣罗缎,山水字画,通通都被他束之高阁。逐渐地,李道从琢磨出父亲心思,只有哥哥好,父亲才会好。
秦嬷嬷收拾好细软,翌日清晨出发,到达上京时,是个雨天,湿漉漉的泥泞。
秦嬷嬷先去了兵部尚书府,李道从父亲府邸。
一进去暖和热气,扑面而来,屋里炭火随处可见,李舜臣面前更是围了一圈。
秦嬷嬷将虎皮呈上:“世子特意让奴婢带给舜臣少爷的,同时世子让奴婢问国公爷安。”
“文昭有心了。”李道从字文昭,“他在梁县如何?”李啸山将虎皮盖在李舜臣腿上。
“世子清正廉洁,励精图治,深得民心。”
“他没说过何时回来吗?”李啸山声音低沉问,“已经去了几封信?”
“五封。”秦嬷嬷老老实实答。
“两封我,三封他母亲。”李啸山叹气,“还是错在我,平日对他疏于管教。”
“咳咳。”李舜臣咳嗽。
李啸山飞扑到他面前,如同一座山,李啸山满脸关切:“儿子,怎么样?”
“屋里炭火太多,喘不上气。”
“来人!撤走一半炭火!”
一群人进来,习以为常,端走炭火。
“儿子?”
“好多了。”李舜臣瘦弱,像个大蜘蛛折叠在榻上。
李啸山和李舜臣父慈子孝,秦嬷嬷被晾在一旁,过了好一会儿,秦嬷嬷才开口:“国公爷,还有话带给世子吗?”
李舜臣又开始打寒颤。
“快!快把炭火端进来!”李啸山紧紧抱着李舜臣。
一群人又乌央乌央冲出来,秦嬷嬷被挤得晕头转向。见李啸山全副心思都在李舜臣身上,秦嬷嬷待了会儿,静静退出,离开。
李道从与李舜臣同年同月出生。
李舜臣出生,母亲血崩而亡,是李啸山将他一手拉扯大,他是他心尖骨血。
离开尚书府,天色已晚,秦嬷嬷并未前往伯爵府,而是先返回卫国公府。
许久未回到国公府,这里还是和从前一样,冷冷清清,寂寥空旷。
卫国公府仆人每年轮换,李道从没有知心人,除了秦嬷嬷,其余人都是过客。除了李道从,从没任何人把卫国公府当家。
每年轮换是李啸山和王益柔从前定下的规矩,因府上只有李道从一人,避免有人生不该有的心思,蛊惑幼主。
十岁那年,李道从发现所有人都是流水NPC,他同甲定下明年一起放风筝,第二年就变成乙,他和乙好不容易相熟,第三年又换成丙......他努力三年,每一年都如同初见乐乐呵呵,开开心心交朋友,可每次都是一场空。
最令李道从感到心中生寒的是,甲乙丙......从一开始就知道会离开,可还是同他许下诺言。
他们在陪他玩闹,他们只当他的真心是世家公子过家家。
卫国公府的丫鬟小厮都是一个模子浇筑出来的泥人,统一装束,统一面容,统一举止。
李道从的母亲父亲,卫国公世子母亲和卫国公世子父亲,流水线一般的人设:世家贵女,重礼知节的母亲;不苟言笑,恩威并施的父亲。
无人待他真心。
李道从是鱼缸里的鱼,所有人都将他赤条条看个干净。而他们,他一无所知。
李道从一次又一次想打破冷漠,打破循环,他尝试留下旧人,被父母拒绝,甲乙丙丁面对他的提议,只说好好好,而后扭头就走。
他以为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他们也舍不得他,可当他追上去,却听见他们说:“终于可以走了,这屋子一点人气儿都没有,阴恻恻发毛。要不是国公府赏钱多,我才不来呢。”
李道从对甲乙丙丁向来大方。
再后来,李道从发现甲乙丙丁都是一个村的,甲今年来了,觉得好,有油水,又让乙来,乙来了又是丙......
“愚蠢!”李啸山站在李道从身后,斥责。
李道从的心碎成一瓣一瓣,破碎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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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秦嬷嬷去伯爵府时,王益柔正在给小儿子做衣服,她给他量身量:“肩又宽了,又长高了。”
秦嬷嬷将李道从亲手制作打磨的弓箭呈上,王益柔笑盈盈收下:“清时,快来看,哥哥给你送的礼物。”
章清时年幼,刚满八岁,王益柔得他辛苦,百般疼爱。
“文昭哥哥吗?”章清时自出生起,还没见过李道从。
同样的,王益柔已经八年没见李道从,李道从多次求见,都被她挡下,要照顾孩子,她没有多余时间。
“秦嬷嬷,这些料子你给文昭带回去,我不了解他,也就不浪费料子给他做了。”
小儿子在踢蹴鞠疯跑,王益柔追在后面:“清时慢点!”
看样子,她也没话跟李道从说。秦嬷嬷不再问,知趣离开。
秦嬷嬷带着空荡荡的马车回梁县,在距离梁县十五里的地方停下。再启程,满车珠宝首饰,锦衣华服。
李道从迈着轻快的步子推开门,院子里只有秦嬷嬷,他的眼睛一下子暗淡下来:“父亲母亲呢?”
“夫人和国公爷有事在身,他们给你备了礼让我带回来。”
“今日是我生辰......”李道从倔强,一遍一遍重复,“今日是我生辰。莫不是父亲母亲还在生我的气,气我不告而别,私自参加科举,借由皇命逃离联姻。”
李道从不提此事还好,一提秦嬷嬷就来气。
“原来世子也知道此事不妥,会让夫人与国公爷生气,那您为何还要如此?来这偏僻地方,也就奴婢愿意跟着您。”
“今日是我生辰为何父亲母亲不来?”
嘭——远处烟花升起,璀璨夺目,烟花一闪一闪,衬得李道从的脸明暗交替。
“奴婢费了好些力气才让夫人和国公爷消气,原谅您,世子今后该注意些,切不可再肆意妄为胡闹。”
“嬷嬷,你有跟父亲母亲说月末是我生辰吗?他们还记得我生辰吗?”
“怕是记不得了。”嬷嬷恼怒他任性行为故意吓他。
李道从心里一沉,脸瞬间失去血色:“......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我不喜欢她,我实在无法娶她......”
“世子跟奴婢说这些没用,得回京跟夫人和国公爷说,当面求得夫人和国公爷的原谅。如此,说不定夫人和国公爷还能念情,原谅你这一次,毕竟世子从前都很听话。”
李道从目光垂下,不知落在黑暗里的哪个角落。
“奴婢仗着自小看着世子长大,斗胆说两句世子不爱听的。舜臣少爷年长于您,他同样是国公爷嫡亲的血脉,你若不听话,国公爷改立长子为世子也不是不可能。”
“我在乎的不是世子之位......”
“世子今后是要继承国公府的,可别说这种糊涂话!”秦嬷嬷径直打断李道从,“夫人昧着良心替您谋划,甘受天谴,千辛万苦让您得到世子之位,您说这话不是诛夫人的心吗?”
二十四年前,王益柔和李啸山养在外面的女人几乎同时有孕。李啸山故意的,他要给他心爱的儿子长子的位置。
得知消息的王益柔按下不动,待接近临产才找到那个女人。
“你与他情比金坚又如何?他只不过当你是个外室,若是他真看重你,至少也该让你入府为妾,至少给孩子个名分。我怀的是嫡子,而你肚子里的就是个野种!”
“不行,我一定要比她先生下孩子,至少给孩子占个长子的位置。”那个女人如王益柔所愿,服下催产药,催产药是王益柔提前买通府上的婢女备好的,吃下这服药,母死子亡。
李舜臣早产再加使用了催产药,生下来瘦的像猴,李啸山欲立他被世子被族中长辈拒绝。
长辈们只一句话:“卫国公府的世子不能是个有今天没明日的短命鬼。”
李道从是整个卫国公府的罪人,辜负母亲,对不起父亲,更是害李舜臣变成活死人的元凶。
秦嬷嬷看李道从脸色,察觉自己说话可能太重了,于是安慰道:“世子,夫人和国公爷将最重要的世子之位给了您,权利和金钱您都拥有了,足以表明您在他们心中的地位。老婆子我活了大半辈子的,什么情啊爱都是虚的,您的起点是旁人努力几辈子都达不到的终点,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秦嬷嬷苦口婆心说完,“夜深了,世子早些休息。”她欠身退下。
父亲母亲虽各自有家,但将卫国公府以及世子之位给了我。我已经拥有许多,还奢求什么。
李道从坐在院中,仰头看烟花,在冯图安的努力下,烟花愈加灿烂,一个比一个高,照亮院中人的落寞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