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娘对于规矩这件事，时常在走远路时想起，也会在某些被压迫得紧的时候跃跃欲试，可脑海里一出现老爷夫人的脸和老爷手里的藤条，便迅速打消了念头。
尽管如此，她还是偷偷迈出一小步，跨越童养媳和小姑的界线，逐渐在爱美面前当起平级的朋友，免去尊卑之分，偶尔耐不住爱美的软磨硬泡，还会答应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要求。
比如，冬天的夜里爱美总会溜进她的小房间，声称自己的卧房太大太阴冷，非要和她挤在同一个被窝里。其实她知道爱美是觉着她的被子单薄，睡着可能会冷，才找的借口，但她纵容了。第二天也准许爱美和自己一同早起到伙房去，在和南姐准备早饭的空隙，学上几个字或是听一些爱美从学堂听来的新鲜事，而且她再也没提过不能超越富贵的规矩。
或许因为有了这些让人满足的先例，在爱美8岁生日的前一晚，芳娘在她钻进被窝后，用气音说出一句连爱美都觉得意外的话，毕竟在她的认知里，芳娘答应自己以平等的姿态相处已经是最大限度的逾矩。
“爱美，明天同我赶集好不好？”
芳娘早前答应了葛女独自承担后院的打理活儿一周，就是为了和她对调赶集轮值，在爱美生辰当日能一同到镇上去，这是她们唯一一个可以有正当理由一同出镇上的机会。
“你不怕我爹娘了么？”
“我相信你可以争取到的，”芳娘莫名地对爱美有信心，她觉得身边的小孩总有办法应付一些自己无法处理的事情，“就像之前几次那样。”
爱美鼻子嗤出一口气，紧闭着嘴唇，但嘴角上扬到不能再上扬的角度，笑了，随后翻过身去，背对着芳娘，并没有正面回答好还是不好。
但芳娘知道，她没有说不好，那就是好，就是这么了解这小孩。
第二天，芳娘还蜷缩着身子，皱着眉头睡着的时候，爱美就悄悄掀开被子起来了，溜回自己房间，从衣柜里好一顿翻找，又对镜试穿待会赶集要穿的衣服，隆重得不像到镇上而是准备跟着她老子去见哪位大人物。
“哎唷！”
南姐还没从梦中清醒，揉着眼睛走进伙房的时候，爱美就已经在里面坐着了，但爱美的盛装多少有点让南姐受到惊吓，误以为今日是黄家宴客的大日子，而自己忘记了，没做好夫人交代的事。
“南姐早~”
“是……老爷今日要宴请哪位贵客吗？”
爱美始终带着微笑，使劲摇了摇头。
南姐还在疑惑之际，芳娘也进来了，她和南姐同样为爱美的着装愣住了几秒，但不同的是，她是被眼前的好看震慑而恍惚，或许是清晨雾水里的朦胧，让她看着平时调皮的小孩，竟看出了姑娘初长成的别样感觉。
“生辰快乐……”芳娘还有点未回过神，嘴里呢喃着，但还是被另外两人听去了。
“嗐，我就说，怎么爱美今日格外不同，原来是又长大一岁了呀。”南姐替她和芳娘方才的反应圆着。
“谢谢芳娘~”爱美恢复了调皮的模样，从矮凳跳起来，跃过另一张矮凳，跳到芳娘面前，歪着头道谢。
“开始准备早饭罢，别耽误了。”芳娘不懂如何应对，只好转移话题。
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到赶集出门前，芳娘都未敢把目光停留在爱美身上多一秒，令她自己不禁疑惑：以前倒不是没见过打扮后的小孩，为何今日看向她总有种慌乱的感觉，是否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呢？
“芳娘，你快点，赶集迟了回来会挨罚的。”爱美以平时芳娘凡事都拿出挨罚那一套为由，催促着早上频频发呆的芳娘加快洗碗的速度。
“诶，是。”芳娘依旧慌乱，但匆匆洗完最后一个碗，还是没忘记前一天晚上入睡前计划好的事，“你在大门等我一下。”
芳娘把手上残留的水随意在衣角擦干，跑回小房间去。
还是和刚到黄家那一年为爱美准备礼物那样，从那件净色但不再合穿的棉袄里掏出那四枚铜元，塞进口袋里，又到伙房拿上提篮，跑出大门。
“走罢。”话还没说完，芳娘已经走出几步远。
“芳娘，你等等我。”
“噢，好，好，等等你，等等你。”芳娘的脚步明显随着心一起乱了，她低头盯着还在继续往前的步伐，嘴里重复着爱美说过的话，很像中了邪的不受控。
爱美三两步跑上前来，勾住芳娘没有挎着提篮的那边手臂：“不是说等等我，为何还在往前赶路？”
爱美嘴上嗔怪，倒也不是真的恼她。
说起来，近两年爱美也不像更小的时候那样常常对着芳娘耍性子，更准确来说，是没有真正耍性子的时候，因为每次假装生气，芳娘就会偷偷使一些独有的招数哄她，当然，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外人只知道这姑嫂俩关系不错，老爷夫人也看在眼里，但警告爱美要有小姑该有的威严，以后好帮自己哥哥管教着点嫂嫂，不过爱美还是保持着对待芳娘以外的人说过的话的一贯作风，左耳进右耳出。
“爱美，松一下手，”芳娘一直目视前方，僵着身子往前走，这时又突然开声，“今日总觉着提篮有点重，我换双手提。”
“那我们一人提一边。”
“不……不用了，你是黄家小姐，干这种活被别人见着总归不好。”
“你怎么了？”爱美早在伙房的时候就发觉芳娘不对劲，但碍于南姐还在，小孩如今知道分寸，也不好直接问，终于在只有她们两人的这时问了出来。
“没什么啊。”
“那让我帮忙提。”
“不用了。”
“我是寿星，我说了算！”
“好……好……谢谢你。”芳娘没有多做挣扎，就这么从了。
爱美还是有威严的，但是威严仅仅用在芳娘不接受她的好的时候。
两个人就这么一同提着提篮往镇上走，爱美也和平常一样给芳娘讲着在学堂听来的“外面的世界”的事，但芳娘的心乱得怎么也听不进去，总想着赶紧到镇上人多的地方，躲开和爱美的独处，好像才会自在点。
到镇上之后，爱美也照旧先陪芳娘把需要的东西采买完，再让她陪着自己去想去的摊上瞧瞧。
虽然芳娘在认真挑拣，但也分了一部分注意力给爱美。爱美只是在路过烧饼摊的时候多看了几眼，她就记下了，采买完立刻拉着爱美直奔过去。
“这烧饼和油条怎么卖？”
“都是一铜元一个。”
“各来一个。”
“芳娘，被爹发现要挨罚的。”爱美扯了扯芳娘的衣角，踮起脚尖在她耳边说，这下轮到爱美提醒芳娘了。
“不打紧，你趁热吃，吃了我再告诉你。”芳娘接过摊贩包好的烧饼和油条塞到爱美手里，再掏出两枚铜元付了，紧接着用出爱美的招数应付她。
爱美看着自己手里热腾腾的油条和烧饼，的确很馋，她远没有芳娘的多虑，直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但她吃到一半又递回给芳娘。
“呐，给你。”
芳娘一脸疑惑。
“我早饭吃得撑，吃不下了。”
“那你揣兜里，饿了再吃。”
“你尝尝。”
“我不爱吃，你留着罢。”
“你吃过吗？”
“以前……吃过。”
芳娘说话的时候，眼珠子往旁边瞟了一下，被爱美捕捉到，她很了解这是芳娘说谎时的小动作。
“冷了不好吃，你要是不吃我扔了。”
芳娘一听，急忙抢过来，护住爱美吃剩的一半烧饼和半截油条：“不准浪费粮食，你饿了同我说，我去伙房给你热。”
“可我不想再吃了，你帮我吃掉，不然爹娘问起也不好交代。”
芳娘其实早就看穿爱美的伎俩，是想哄骗自己吃下烧饼和油条，尝尝自己从未吃到过的美食。
已经推脱到找不到理由推脱，她只好小口小口地开始啃着，每啃几下就偷瞄一眼爱美，好像心里装满了什么，却道不清，只能嘴里一个劲地说“好吃”，因为爱美听到自己这么说会很开心，开心得在她身边走路都是一蹦一跳的，那么她就多说，她想让爱美的开心延续得更久一些。
“你还没告诉我买下烧饼和油条的铜元哪来的呢，该不会真的挪用了爹给你采买的钱罢？”
芳娘边嚼着油条边摇头：“是我大哥给的，我走之前，他放我手里的。”
“还没听你说起过你的家人。”
“我……没有家人，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了。”
因为从她知道自己是被爹娘卖到黄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找不到家在哪里了。原本刚到黄家的时候，她还惦念着爹娘和大哥大姐，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弟弟，认为那是自己家和家人，总想着有一天会回去的，但后来慢慢地接受了佣人们嘴碎的“开导”，知道了自己到黄家的真相是一场买卖，爹娘狠心把她卖了，就是不把自己当成家人了，她开始记恨他们，即便知道爹娘也是身不由己，但还是记恨，记恨的同时也在可怜自己，从此没有家了，只有一个要干重活还要被打骂的落脚地。
“那我是你的家人吗？”爱美多少带着点期待。
芳娘突然转过头去看爱美，愣了几秒，又低下头啃了一小口油条，好似嘴里嚼着点东西，才能有勇气继续说话。
“我是被卖到你们家的，和集市上等着被买的东西一样，难道你说这提篮里的都是你的家人吗？”
爱美第一次被芳娘问得哑口无言，明明自己以往总能找到反驳的理由的。
聪明的小孩终于也有笨拙的时候了，她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反正以后富贵若是欺负你，我肯定和你站同一边，帮你对付他。”
芳娘被爱美逗得嗤笑，接着说道：“傻，乱说话，被老爷听到又该挨批了，怎么能帮一个外人不帮自己的哥哥呢？”
“你才不是外人，而且先生说过，这叫帮理不帮亲。”
“净讲些歪理。”
“才不是咧！我说的都是真的，以后我肯定都站你这边！”
“好~那先谢谢小爱美啦。”芳娘也不好让自己的阴郁影响到爱美，故作轻松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回到村口看看哪些花还开着，给你编花环。”
尽管芳娘嘴里道谢，但心里却觉着这就是小孩的胡言乱语，等她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这些话有多么荒唐。
可芳娘忘了，八岁孩子的性格发育已经相对成熟，尤其是时常跟着老爷混在达官贵人圈子里的孩子，即便以后她真的长到芳娘承认她已经长大的年纪，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对芳娘说过的那些是荒唐话。
不过没关系，芳娘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因为她才是那个真正需要明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