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岛没有光之子定居。
唯有避世的隐者栖息山谷,沉默地守候着百年前的预言。
唯剩神庙高悬于云间,遥遥守望着不会到来的域外来客。
晨岛没有影常驻。
因为,这片土地没有守护的价值。
广袤而炽热的黄沙之上,只有无数旅者的尸骨,与杀孽磊磊的恶鬼。
*
还在锚口中,漓的耳畔就被一种沉闷的叩击声堵住了。
就仿若有人高抬头颅,重重撞在坚固的墙体上,继而在慢慢退却间牵扯出黏连血肉,“啪嗒”一下掉在沙中。
很微弱。
但在这种「壁」分隔出的宽阔区域里,这些无序的音节被叠加成了一个极其庞大的状态。
压地漓耳膜突突跳。
有光圈自头顶滑下,引着周围的漆黑帷幕坠落。
没了沙尘掩盖的赫红路面上,跪着零星几个红袍人类。祂们双手交握在胸前,低声念诵着来自远古的文字,却对身侧经过的脚步声毫无反应。
清风卷起了。
卷来了远方的、在炎热中变酸变浑浊的血腥味,卷开了宽松的红袍、推着那紧绷的身躯摇摇晃晃,卷落了膝下的石子、尖锐的棱角上透着微凉黑血。
或许祂们需要帮助。
但心火仿佛被一只大手握住,在震耳欲聋的抨击声中不断抽紧,轧碾着漓清明的心神。
他几乎能够清晰地看见,那些青肿的肩肘在撞击中断裂,那些血肉模糊的额头在挤压中泌出新血;没了指甲的手在壁垒上拍下断续的乌痕,紫黑的唇瓣吐露着无意义的嘶吼——
舌尖的痛楚拉回了漓。
呼吸静止一刻,继而,漓沉沉吐出一缕白雾。狼面后的银眸微垂,漓看着,那高大的人类将军正半跪在锚口前方、双手按着地面,稳固的肩背表明其不曾受到影响。
……幸好有犹俄提前警醒。
将和着血丝的涎液咽下,漓就扬起右手,在身前横画开一道半弧。水流自掌心荡出,汇尾画作浑圆,又在平铺间泛起波澜,模糊了犹俄举起的手势。
一切照常进行。
漆黑五指支在剔透边缘,漓翻身坐上了水盘。
缓缓升高间,混着墨色的水盘逐渐填进了透明的颗粒,直至彻底融入那漫天锈红,只在原地留下一座堪堪罩住锚口的晶莹水幕。
敲击声没有降低。
但或许是高处风大的原因,漓觉得耳鸣减轻了不少,只是还残存着一点不适,叫他忍不住抬手掐了掐左侧的狼耳耳根。
然后,捏下来一撮毛。
漓看着安躺于掌心的一撮绒毛,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不是,我这是石耳朵啊?哪儿来的毛?
毛梢被风吹乱了,挠地漓手掌痒痒的。合以不应出现于此的强烈怪异感,极易让人生出一种丢弃此物的冲动。
但漓选择用力地眨了眨他的眼。
无机质的银浆微滚,漓的瞳中有一座晦轮浮现。在冰冷的注视中,柔软的毛发迅速萎缩枯化,属于秘银的柔和光泽一点点显现。
菱形耳坠完全显现的瞬间,漓的五指便立刻死死攥拢,仅留发白的指节咯咯脆响着,无声怒斥那宽广深渊。
真是给你脸了……
有曰哥给我的东西,你也敢动?
漓高大的身躯因愤怒而曲膝支起,眸中的晦暗圆轮亦随之越转越快——
然后,蓦的停滞。
漓看见,早已变形了的鼻梁砸在无形壁垒上,折断刺出的软骨被再度碾碎了尖端。
人类的眼眶瞪大到了极限,蠕动的黑线自瞳眸蔓生到眼白。在细碎却尖锐的、恍若蛇鳞摩挲的声音中,蠕线骤然分开,露出人类原本的、空洞而狂热的乌瞳。
「加入我们吧。」
人类没有说话。
深渊没有说话。
是眼睛在说话。
在那死寂的漆黑瞳眸中,一对歪斜的青紫唇瓣张开,宛若孩童无聊时的随手捏造,连用错了颜色也不知道。
「这样……滋滋……拥抱……」
于脑海中回响的声音忽然模糊了,被一种刺耳的电流声覆盖。漓下意识蹬开身后的存在,尽力伸长漆黑的臂膀,向壁垒扑去。
意料之外,「祂」并没有阻拦漓的离去,反倒是有什么牵拽在漓的身后、突然断了,一截似是绳的软体弹在了漓的腰尾。
半没入空白之际,漓回过了头。
于是,他瞥见,那团成人大小的黑雾中,嵌着个棱晶构成的漆黑锥石。
银瞳微缩。
又在猛然抬手间,漓的视野被彻底遮蔽、陷入一片漆黑。
下方的水幕结界在遭受着疯狂的攻击,耳畔也已然被一种狂乱的拍击声所充斥。
高大的影弓着腰背,歪斜地趴伏着,却在短暂的喘息后仓促屏住呼吸,挣扎着握紧抵在水盘上的右手。
水幕始终沉寂,纵万人冲撞、岿然不动。
但有细流自赫土下钻出,绕过扭曲拗断的手指、捆住骨骼外露的肩臂、蒙住麻木嗜杀的眼瞳。
紧接着,翠绿藤蔓攀着水绳,扎入了漆黑的血肉中。
*
赫红衣袍翻卷过巨大银盘,自消隐的莹白帷幕中快步踏出。
这是神殿派来的第三批「鞘」了。
这个数量,应该是没有别的留守人员了。
乌革短靴踩在黄土,犹俄曲膝坐在房梁,简单数过自锚口走出来的红袍人们,便敛眸转向左侧。
现在过去,应该正好……嗯?
听着那清脆的咀嚼声,犹俄望向漓的面孔有一瞬空白。
但那截露在唇外的翠绿藤蔓晃荡两下,就在吸溜一声中滑进了齿间,只剩漓安然躺倒着,偏斜来一双澄澈蓝眸,映下人类将军那满面无奈。
“……外壳是不用吃的。”
可这是甜的啊。
当然,漓是不会把这句话说出来。
囫囵嚼了两下脆甜的藤蔓外壳,漓翻过仰在头顶的双掌,正想支起身,却不巧,对上了犹俄一言难尽的目光。
……我没说出来吧?
“你们影,口味都……这么奇特的吗?”
“啊,就是,额,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的味觉是反着来的?”
漓尴尬地解释着,犹俄却没忍住噗嗤一声,支着额别过了头。在人类肩膀的轻微抖动中,漓默默抬手、按上左耳,飞快地将微窘的神情掩盖在面具下。
漓温热的指腹摩挲过银质耳环,继而顿在耳垂旁,夹上那枚一直握在手心的菱形耳坠。
“休息地差不多了?那出发去神殿——”
笑够了的犹俄终于回想起自己的目的,可说着说着,话音就匿了。漓迷惑地回过头,却见那人类将军的硬朗侧面上,于呆滞中骤然腾起怒容。
“靠他……”
犹俄脏话未能完全挤出,就被虎牙嚼碎于唇边。
但他瞪大了的眼眶却是轻颤着,似在压抑某种情绪。
当犹俄踩着房梁窜下的那一刻,漓也循着方向望去了,正对上一白皙大手自浅灰的长袍下探出,冲着房梁上的生灵们招了招。
这个生灵应当是仰起了头。
但漓依旧无法看清兜帽下的面容。
何况,高大的人类将军已经扑到来者的面前,双手死死攥住了对方的前襟。
“为什么不留在神殿?!”
“我担心你。”
灰衣人的回答很是利落,含着分自然的坦荡。
犹俄却径直将人揪离石墙边,紧贴着他的面部质问。
“那你觉得你过来能做什么,「索尔达特」???”
“来照顾你。”
犹俄揪住衣领的十指一蜷。
趁此,灰袍生灵垂在身侧的大手抬起,按上了犹俄的右腕。
“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
“另外,「提基」希望你尽快稳定现状,但别的「鞘」都找不到你,所以我就代劳寻来了。”
短暂的沉默中,一声轻微踏响点在了两人的不远处,伴着黑衣的影直起身躯。
却是忽的爆发出一声冷笑,与漓的银眸偏转间,映入犹俄扬起的拳头。
“梆——”
在低沉的余音中,「索尔达特」的脑袋挂着浅灰兜帽,歪向了一边。
可在漓欲言又止的目光中,犹俄猛地将对方推开,顺势背过身,甩动着活络红了大半的手背。
……很难说谁更疼。
不过,「索尔达特」在后退了一两步后就站稳了,脑袋也晃正了,趁犹俄还在艰难地张缩自己被震僵了的五指时,平静地向漓说明情况。
“人之常情罢了,毕竟是我有错在先。”
「索尔达特」浅灰的兜帽偏转少许,漓顺着看去,正瞧见两个负有轻伤的人类提着个担架。一只被削去一半血肉的手臂搁在担架边沿,随着颠簸而有丝缕黑血淌过白骨。
“如果犹俄在稍远些的地方,那我也免不了受到影响。”
前一个担架快速远离了,拐进了街旁的房屋,却仍有无数个雪白的担架顺着赫红石路汇来,将凝滞的晦痕又淋上一层新鲜的黑。
受伤的人太多。
虽然漓觉得自己不应对人类施以援手,但在无垠深渊面前,生灵是何等渺小而又脆弱,稍一不慎,便是溺毙幻象。
即便是影之「墨」,也深感无力。
“……走吧。”
犹俄微哑的声音掠过耳畔,就拽着灰衣人大步走向街道尽头。
“尽快平息混乱,然后开展「可尼集」。”
在「索尔达特」交错过身侧时,他自灰衣下探出手,冲漓招了招。
“跟上,「墨」。”
在小声的提醒中,漓抬步跟上,逆着洁白的人潮、行向两侧街巷深处。
“现在起,最好不要长时间远离我们。”
—— —— ——
“人能留在屋内,并不代表祂们就不受到幻象影响。”
“甚至可以说,祂们的处境,远比外面那些乱攻击人的「刀」要危险。”
“所以,必须一个不落,全部搜救出来。”
一人。
从里侧反锁的房门被破开,漓看见、撕扯断裂的绳子散落一地,只有手腕处的死结堪堪挂着已然昏迷的人类,拖拽出一片青紫的淤痕。
十人。
小刀被卸掉,浸满汗渍的刀柄在漓的手心留下些许黏腻。
瞳孔涣散的少年被扼住四肢按在地上,五指却依旧虚握着作抽刺状。泪痕划过少年大张的唇角,无声嘶吼着谁人的名字。
百人。
器具摔作尖块,被单薄的妇女挨个扎入自己的胸腹。她跪在这满地乌血中,轻声念诵着祈福的祷词,面容平静、浅笑中蕴含着无限柔情。
千人。
搬开累叠的矮桌高柜,漓看着躺在小篮子里的婴儿,悄悄用水洗去指尖的污秽,才探手提起篮子。
单臂将婴儿篮托在胸前,漓正想原路返回,一双白嫩小手却伸来了,伴着一声懵懂的呼唤。
漓无机质的银眸微垂。
婴儿那双天真无辜的眼瞳中,细密黑线翘起一角。
漆黑棱晶自漓的掌心生出,又在痉挛着收拢的五指间破碎。
……这是最后一个。
屏息静了片刻,漓才回身,跨过满屋乱横的家具。有漆黑的粉尘自他的指缝间遗落,和着空气中静置过久的干霉味,随着靠近门洞而飘远了。
回去找犹俄吧。
黑靴跨过门槛,银质靴底晃过石面上的坑洼。
婴儿忽然叫了声,悦耳清脆。
漓悬松的手骤然扣上门框,蜷曲的指尖拢合石门,抨然撞上褐黄的外墙。他的靴底碾在半截木棍上,尖刺断裂,陷入地上未干的乌血。
好吵。
一双狼耳用力折起,漓松手揉了揉太阳穴,便侧过足尖,沿着街道向右走去。
此刻已接近傍晚了,倾斜光线将房檐投下的阴影拉长,覆盖了小半个街道。
透明的窗户板石被砸破,尚顽强立着的部分如同混了砂般,大片浑浊映不下光芒的清冽;有零星碎块落在了路中央,半嵌入赫红石面,溅开满地黏稠晦痕。
漓步入阴影的刹那,檐下的石灯燃起了。冥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