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春,又入夏。
碧色的树叶开始占据每一处的风景。棕干绿枝,无风时给人乘凉,起风时与天共舞,卷起一阵“沙沙”音。
洛京的人换上轻薄的衣裳,手执不同样式的扇子,摇着扇子扇风,拿着帕子拭汗。
天子怕热,刚入夏就用上了冰。葫芦扇摇着风,驱散涌进来的暑热。
一身薄衫的李幼饮药半个时辰后,就传了冷饮。
数碗冰镇酸梅汤摆在桌前,飘着冷气。他握紧了拳头,一鼓作气将送来的冰镇酸梅汤喝个精光。
大热天的,李幼浑身冰冷,没有一点暖意,体内如刀搅般痛得厉害。他强忍着痛苦将近半个时辰,豆大的汗珠打湿衣裳,眼前一片昏花。
“来人,来人。”
养好伤的喜宝进来时,就见他脸色惨白,捂着腹部栽倒在地。一声尖锐的惊叫响彻整个寝殿:“陛下啊!!!”
病是自己作的,痛也要自己承受。
李幼上吐下泻数回,人都快虚脱了。太医们忙里忙外,直至夜里才为他止住了病情。
寝殿内,喜宝替李幼掖好锦被,细声道:“陛下,服完药就歇了吧。”
喜宝正欲离开,袖子忽感一股拉扯。他低下头,见李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眼珠子转了一圈,他将其他人叫出去,自己半跪在床边,“陛下想问什么尽管问,奴才定知无不言。”
“朝廷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回陛下,朝中近来并无大事发生。若硬要说——”喜宝面露迟疑,尖细的嗓音压得低低的,“两个月前,孙大人在朝廷之上无故戮杀司隶校尉窦颖。”
戮杀一词用得实在微妙,李幼神色变了下。
喜宝接着道:“大人此举令百官骇极,百姓不平,可……现在没有人再敢议论此事了。”
没人敢议,就是那边动了手。
李幼觉得孙珩行滥杀无辜,无半分仁义之心,长久以往,怨恨积累,定会起义反抗他的暴行。反抗便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孙珩行死,要么百姓死。
若真有那日到来,他倒希望死的人是孙珩行。可一想到孙珩行死了,他又有点不忍了。
李幼心情复杂,将脑子里的念头摒除在外,继续思考着窦颖一事。窦颖死讯想必陶嵩早已知情,那么信中还提及到此人的名字,不是升职杀人,就只剩下一个含义。
“窦颖死后,现在是谁坐的这个位置?”
“无人。”喜宝解释道:“孙大人派去担职的四名官员无一不离奇身亡,邪门的很!没什么人敢往上凑,故而司隶校尉一职仍未定下人选。”
李幼心中有了计量,想着等人入宫后再找办法。他“哦”了声,转而问其他的:“宫中传讯给他了么?”
“传了,尚未有回音。”
孙珩行还是不肯进宫。
李幼有点失望,扯过被子盖住头:“喜宝,你下去吧。”
“诺。”
一天的病痛折腾后,李幼闭眼立即就睡着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夜会有不速之客来来临。
夜深人静时分,寝殿的门发出“吱呀”一声,开了半扇门。先踏进殿里的是只黑白灰杂糅的狸花猫,再是一身黑袍的男人。
男人身姿颀长,面容妖冶,嘴角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似乎对这座宫殿很熟悉,进去关门后,一路来到安寝的内室。
狸花猫跳上铺着软垫的椅子,舒服地趴在里面,神态慵懒地看着自己的主人走到香炉前,提起盖子,将不常用的香料扒拉进去点燃。
做完这一切后,男人才行至天子榻前,撩开幔帐,一张安静还有点疲惫的睡容映入他的眼睛。
“睡得挺香。”他撩开衣摆,坐到床上,微微俯身,用手背蹭着李幼的脸。
他的手很凉,触摸人时似块冰。
李幼老觉得有块像冰的东西在脸和脖子上滑来滑去,让人睡得不安生。他从梦中睁开眼睛,想看是什么东西打扰他睡觉。
这一看,他情愿自己刚刚没醒,就这么将就着睡觉。
“你怎么来了?”
冰凉的手顺着脖子滑上去,捏住了没什么肉的两颊,“听说你病了,我来瞧瞧你。”
李幼没有立即应声,与其对视片刻,缓缓挪开视线道:“我没什么大碍,人你瞧过了就回去吧。”
男人也不恼他冷淡的语气,“几个月不见,你气性大了不少,看样子是不怕我了。”他将李幼从床上扯起来,“陛下忘了我是来做什么的?”
“你——”
“嗯?如何?”
打又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对方的李幼憋着一股气道:“殷霜,你太放肆了。”
“放肆?”殷霜道:“陛下每次要利用我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只是两厢情愿的交易,你每次不也拿你要的东西了?”
殷霜将人按回床,一缕发丝垂在李幼的侧脸,“陛下也知道是交易啊?我还以为陛下忘了呢?”
“……”李幼屈辱地扭过头。
殷霜低头在他脸上偷了个香,给了个台阶下:“陛下别生气呀,刚才确实是我放肆了。不过在认罪前,我这里个故事想说给陛下听。”
他清了清嗓子:“从前有个小孩子长得圆滚滚的,很是讨喜。家里人呢又很宠他,几乎要什么就给什么,所以这个小孩被养出了一身的娇气毛病。由于事事惯着,这个小孩啊就特别叛逆,别人不让他做什么,他偏要做什么。后来他听下人说家里有一件家传宝物,得到它就能号令全天下最厉害的人。小孩很想要这件宝物,然后他去找爹娘要,爹娘说那个东西不是他可以拥有的。小孩得不到也没有哭闹,他的爹娘为了安慰他,买了许多奇珍异宝送给他,想让他不再惦记那个宝物。
“小孩表面答应他们,暗地里却偷偷寻找那件宝物,他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他趁着夜里去偷,却发现那件宝物其实是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那个男孩对小孩说,找了他,就替他坐牢吧。然后他被丢进了牢笼里,看着男孩离开。等他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已经晚了,他只能绝望地等死了。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好听吗?”
李幼沉默了会,问:“你哪里来的故事,这么奇怪?”
“随处听来的小故事。你不喜欢?”
“……”
“那我讲点你喜欢的吧。”他放低了声:“陛下喜欢花吗?喜欢的话,我那几株奇花就送给陛下,让它种在冷云殿,陪着那些木香好不好?”
李幼冷道:“你监视我?!”
“陛下九五至尊,此等行举我万万不敢的。”殷霜盯着李幼的面容,心神一动,继续道:“我改主意了。陛下仪容美,若将花以染料刺入皮肤,做个刺青也是好的,就是不知道陛下愿不愿意?”
室内安静无声,得不到回应的殷霜伸出一只手,拨下帷幔,形成一个私密的空间。
“陛下怎么不说话?”
他挑起李幼的下颌。天子唇色淡,身体不舒服时唇色会更淡,显得人没什么气色,唯眼睛还有点神。他喜欢这双眼睛情绪外露的样子,特别是在床榻的时候。
他缓缓靠近李幼,用半威胁半调笑的语气道:“你再不吭声,那就留着待会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