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檐下的漏壶中,水箭逐渐下沉。屋外暴雨中虔诚祈祷的人们面面相觑,冰冷的水珠拍打在身上,即将入夜,他们不得不相伴着返回室内。一家一户屋门紧锁着,一只一只画着滑稽笑脸的白色布娃娃却挂在了屋外。往常这些娃娃被用来消退那些连绵不绝,恼人的春雨,此时却对暴雨无动于衷。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一个挤在窗边,等待厄难或是救赎降临。
这是新野村最后的晚夜。
一夜暴雨。
竹里馆,引月阁。
“咚咚咚。”抱膝靠坐在床框旁的青年挣扎着睁开双眼,“咚咚咚”,青年扶着墙试图站起来,却猛然滑落。科温低下头,那条巨大的黑色蛇尾便扭捏地摆动着。
……
科温将双手支在地上,扭动腰腹和下身,向门边靠近。“哗啦”,他将铁链卸下来,推开门。门外那只狐狸手捧着一沓衣服,道:“星川君,卯时已经过半了,我带您去准备祭仪。”科温抬眸扫了她一眼,应道:“稍等我片刻。”
他那条蛇尾被阴影掩盖着,“火狐”并未发觉,但此时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双蓝色的竖瞳。“啪嗒”,她猛然后退两步,捧着的衣服也掉在地上。
科温平静地拉上门,靠着门板,闭眼等候片刻。但这一次,身下半点动静也没有,那条蛇尾还是突兀地摆动着。他叹了一口气,披着一件黑色再次推开门,向惊魂未定的“火狐”道:“先带我去准备吧,或许源大人能解决。”
“火狐”愣愣地点了点头,眼见着他摆动蛇尾,从屋内走出。科温显然还不适应这条笨重的尾巴,行进速度极其缓慢, “火狐”不得不也放慢脚步,替他撑着一柄竹伞。她边走边向科温道:“星川君,新野村所有祭仪都有固定的准备仪式。祭仪的祭司应该在祭礼开始前洗浴,再换上正式的狩衣。狩衣应为白色,搭配红色里衣。”做戏做全套是吧,科温内心嘀咕道。
“我先带星川君去祭司洗浴的汤池。”“火狐”道。
“汤池……”科温在唇齿边咀嚼着这个词,理解不出是什么意思。
天水阁、逢仙居、息风阁、落星池。
“就是这里了。落星池是新野村的神汤,只有祭仪前的祭司和家主才会使用。”
科温推开那道木门,落星池说是池,实际上却包含一个很大的院子。高大的林木被暴雨砸得东倒西歪,掩映着其后的一幢木屋。“泡汤前可以先去那里将身体冲洗干净,再赤身前往汤池。我会将您要穿的狩衣放在屋内,您只需静心在汤内泡足一个时辰,再换好衣服,我在屋外等您。”
“赤身?”科温皱眉问道。
“星川君放心,神汤内同一时间只能容一人泡汤。家主和香织大人已经沐浴完毕了。”说罢,她将一枚钥匙递给科温。
科温点了点头,压住心中的疑虑,朝木屋走去。屋门上挂着一把铜锁,边缘处泛出锈蚀的痕迹,他将钥匙插入锁孔,费力拧开。蛇尾摇摆着将身体送入门内,“啪嗒”,房门再次关上。
屋内极其空旷,左侧摆着条木椅,右侧摆着个硕大的浴桶。科温摆动尾巴,游到长椅旁,将衣物全部褪下,叠放整齐。再游到木桶旁,两手撑着木桶边缘,翻身跳进去。沉重的蛇尾拍打在木桶底部,他痛哼出声。木桶中乘着满满的热水,水花飞溅,扑到科温脸上,他懊恼地抹了一把脸,甩了甩脑袋上的水珠。
再次睁开眼,残留的水珠顺着眼睫滚落,好半天才能重新看清。木桶旁的墙面上钉着两排木架子,底层架子上摆着枚乳白色莲花状的事物,散发着淡淡香味,旁边放着把木梳;上层架上叠着两张大小不同的布巾。他取下那枚莲花,试探着在左臂上划了两下,皮肤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泡沫,显然,这就是肥皂了。
这个摘星阁里几乎日日下雨,身周全是阴寒的湿气。此时温水浸泡周身,催动经脉,融化四肢百骸,格外地舒适。科温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就着香皂快速将身体擦洗干净,恋恋不舍地将上半身伸出水面,顿时冻得打了个哆嗦。科温皱着眉,艰难地伸展身躯,双臂再次支着浴桶边缘,预备再一次跳过去。想象着刚才那一跃的疼痛,他沉默片刻,努力控制着尾尖向浴桶外探去,接着是整条尾巴。黑色鳞片在木桶边缘剐蹭过,发出声响,随着角度变化,原本漆黑的鳞片却泛起蓝盈盈的微光。
哆哆嗦嗦游到浴桶侧方,他伸手拽过架上的两条布巾,将较大的一条披在背上,较小的一条搭在脑袋上。随后,科温蜷缩着坐下,靠在墙角,捂紧布巾,等待身上的水蒸发掉。蛇毕竟是冷血动物,冰冰凉凉的尾巴不小心触及到上半身的皮肤,被他触电般躲开。半晌,上半身终于晾干了,他抄起架子上的乌木发簪,叼在嘴里,伸手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边擦边向木屋的后门游去,那里通向了渡边氏的神汤。
这是道没有锁的内推门,科温用胳膊肘将门顶开,将身体探出去。屋门外摆着一双干净的新木屐,科温望着这双鞋,沉默片刻,尾巴将它们扫开,顺着地上的汀步向前游去。汀步两侧,无数木柱直直地插进沙地里,支起避雨的油布。只听见暴雨拍打在头顶油布上的声音,还有路旁树木枝丫与木柱的撞击声。油布包裹着这里干燥的小空间,却阻隔不了暴雨的寒气。科温再次紧了紧身上披着的布巾。
蜿蜒的小路很快便走至尽头。朱红的鸟居无声地立着,科温看到这道象征神人交界的巨门之后,没有铺设遮蔽暴雨的油布,天空中渗透着橘黄色的日光。落星池内,风雨不欺。接替汀步的是一级一级看不见尽头的阶梯,青石板上生着些许毛茸茸的苔藓,坡度颇为陡峭。科温不知道第多少次望了望自己长长的蛇尾,陷入沉思。
要是来条真的蛇,倒没什么问题。关键在于他这是半人半蛇的身躯,蛇尾上部甚至有类似腿骨的结构,并不像蛇那样灵活。因此他既不能像人一样走上去,又不能像蛇一样贴着地面爬上去。非要贴着地面匍匐,大概上半身皮肤会血肉模糊吧。其实可以手撑着地面爬上去的,但这实在是,实在是……有辱斯文啊……虽然“火狐”说过神汤内一次只会有一人,但他还是警惕地四处望了望,活像一只竖起耳朵的白兔子。确认这里确实没有人后,科温拈起唇边的乌木发簪,简单将如瀑的银发盘起来,用木簪固定住,才磨磨蹭蹭地趴下来。
还有一个更严肃的问题,这样爬上去,刚才的清洗意义在哪里。科温再次陷入沉默,算了,只是做戏而已。双手撑在地上,掌心传来石板粗糙的质感,怕是一不小心就会擦伤。这条蛇尾比科温原本的腿长很多,根部也更加粗壮,颇具分量。科温用力托着它,手臂上浮起肌肉的轮廓。他一鼓作气,连上二十几级,终于忍不住停下来休息。再次向上攀爬,科温努力控制着尾部,扭动着让它为双臂分担力道,效果显著,在力气有所损耗的情况下,仍然是连上二十几级。
如此十几次,科温终于望见身侧草木稀疏,显现出橙黄色的天光。他筋疲力尽地托着沉重的蛇尾,用尽最后的力气翻滚上阶梯尽头的平台。他仰躺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尾尖愉悦地轻轻晃动着。
科温心中暗自嘀咕着渡边家规矩真是多。神汤内只能容一人进入,他只要进入神汤,便算作做戏了,又何必真的完成仪式?实际上却并未真正怨恼渡边源,他总觉得这项要求有别的深意。
休息片刻,恢复了一点体力,科温撑着地面,直起上半身,向内看去。水汽氤氲,朦胧见能看见一段光洁的石板围着一方巨大的池子,池水是奶白色的,看不清水底。科温游到池边,试探性将尾巴伸进去,很快便触及池底,随即放下心来,将整个身体浸泡在汤池里。身体触及池水的同时,身上的污垢立即消失不见,而池水也并没有一丝污浊。
连续两次泡在水里,他却并没有窒息感,也不觉得皮肤有不适感。就好像他天生就属于水,他的蛇尾在水中游荡,比最灵巧的鱼儿还要敏捷。科温心中警铃大作,难道是蛇妖与他更加契合了?
寂静的荒岭之上。
祂碧绿眼眸骤然睁开,四周一片黑暗,祂适应着这片黑暗,竖瞳逐渐扩散开,显现出令人溺毙的温柔神色。“他果然更适合生在水里,或许我该为他注入湖泊和河流。”祂向身旁站立的女性身影道。
在那座最高的山峰背后,巨大的弯月斜斜地攀上,淡淡的白色光芒映照着她柔和的面庞。“你在为他保留不必要的权柄,我亲爱的。与你不契合的象征会压弯你的脊骨,你该把风暴和海洋分给波塞冬。”说着,她蹲下来,轻轻抚摸着祂长满雪白鳞片的大脑袋。祂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发出舒服的喟叹。
“那会太过暴戾,他需要一片温柔的湖水。”祂摆着尾巴,懒洋洋地伸展着一对鳞翅。月光透过鳞翅间的薄膜,笼罩在山岭细腻的黑沙上,像是泛着光的绸缎。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祂的额头,“迎着风暴降生的才是神祇,囚禁在培养皿里的只会是骸骨。他不需要死寂的湖泊,漫天的星河都是他的牧场。”
祂晶莹的双眸直直地注视着她,似乎认可了她的说法。她将放在祂脑袋上的手伸回宽大的白色长袍中,退后几步。祂眨了眨眼睛,眼见着她的身影越发暗淡,与脚下的黑沙越来越相似。最后,她的身影与巨大的黑岭融为一体。起伏的山岭是她的脊骨,闪着银光的黑壤是她的秀发,寂静的弯月是她的眼眸。
这是她的埋骨之所。
祂扇动鳞翅,直冲上那轮弯月,超过它,盘旋着绕着整条山岭,片刻后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那里有四只清晰的爪印,和一对浅淡的脚印。祂尾巴扫过那对脚印,顷刻便消失不见。祂低吟一声,带着淡淡的哀戚。
祂巨大的身影同样变得透明,原地只留下一个抱膝坐着的瘦小身影,他长着满头耀眼金发的脑袋深深埋进膝间。半晌,他抬起脑袋,祖母绿宝石一样的眼眸一寸一寸凝视过荒芜的黑壤。白色的娇研花朵从沙土中拔地而起,顷刻间密密麻麻覆盖了整片山岭。
黑色的土壤、黑色的茎秆、白色的花瓣,以及那个一身白衣的瘦小身影,和他背后白色的弯月……
热气渗进毛孔,渗透进骨缝,像是要重塑他的骨血一般。泛着金属光泽的鳞片随之收进体内,割开的道道伤口在水的浸泡下,非但没有腐朽,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不多时,他的身躯已重归人形,洁净如新。
不,没有结束。
但凡他在脑内勾勒那些鳞片和蛇尾的形象,它们便会如影随形,再次生长出来,然后随着科温的竭力控制,再次蛰伏。人与蛇,在这熔炉中反复变幻。
良久,他站立起来,蛇尾化作双腿,他跨出汤池,岸边木台上摆放着崭新的木屐和布巾。科温将双脚塞进木屐里,抄起布巾,紧紧将身体裹住。他踩着木屐,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彼时难走的长阶,此时顺畅如同坦途。
再一次穿过朱红鸟居,身后的光亮霎时不见,眼前只有昏黑的天色,和被暴雨打得劈啪作响的遮雨油布。
科温顺着小径回到那栋木屋,屋内陈设没有丝毫改变,只是被他使用过的木桶已经洗刷干净。木椅上整齐叠放着一套衣服,科温将它们展开,正是“火狐”提到的礼服。红色里衣,白色狩衣。礼服有些繁琐,科温在脑海中检索着黑蛇的意识,根据黑蛇意识的指引将礼服穿戴好。
他打开屋门,“火狐”撑着把火色的纸伞,静静地立在门外,显然等候多时。
巳时,神明居。
寂静,不寻常地寂静。静地连雨声都很难听见,雨水打在地面上,像是浸入了棉布中。
“火狐”带着科温跨步走到西侧回廊里,她收起红纸伞,将其靠放在廊柱边,领着科温沿长廊向内走去。两侧是紧闭的和室,由粗细相同的木质骨架支撑着,从外观上看去一模一样,完全分不清房门与墙壁。
大约走了三四十步,“火狐”终于停下了脚步,推开房门,道:“主祭大人,这是您的静室。”科温皱了皱眉,问道:“仪式结束后,我会独自返回我的静室,我该如何找到那里?这里的房间全都一模一样。”“火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独自进入屋内,取出了一盏点燃的火红色横骨灯笼。科温看着“火狐”将灯笼放在地上,进屋搬出一张几案,踩着几案将灯笼挂在梁柱上。“火狐”一边将几案重新摆回屋内擦干净,一边解释道:“挂着红色灯笼的是主祭大人的静室。副祭大人的灯笼是粉色和白色的。”
“这间就是我的静室?祭礼酉时才开始,你先带我去见两位副祭,我们还有事情要商议。”科温道。“火狐”摇了摇头,面具下的声音闷闷地,“主祭大人,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家主吩咐我带您来休息。”
科温没有再和“火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