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科温昏昏沉沉间似乎听到了一阵响动。

“笃笃笃——”

他甩了甩有些迷糊的脑袋，扶着几案站起身来。雨天真是太适合睡觉了，他不知何时靠着墙打起了盹。思绪颠转间，科温瞳孔骤缩，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雨天，敲门声……他回头，发现泽维尔向他点了点头，于是稍稍放松下来，慢慢靠近那扇古朴的推拉门。

门被他缓缓推开，露出门外那个佝偻着的苍老身影。女人脸上爬满了皱纹，眼球浑浊不堪，竟是灰白色的，她艰难地仰起脸，向科温道：“是小星川吗？麻烦告诉星川君，渡边先生会在酉时款待两位大师。”科温点了点头，那婆婆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指，指了指对面一间狭小的厢房，道：“两位大师可以稍作准备，准备好之后可以在那间屋子里等待我，届时由我带领两位去渡边先生的主屋。”

“不需要准备，现在就可以带我们去主屋了，只有两刻钟了。”泽维尔走上前，低着头俯视着那双浑浊眼睛，道。

“那还是请两位去那间屋子等待我片刻。”老人眼中仍是古水无波。说罢，她佝偻着腰背，一步一步，缓慢地消失在院门外。二人盯着那老人格外安静的背影，一时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依照老人的话，朝这件小厢房走去。这厢房处在院子角落，一半被巨大的假山和植株遮挡，笼罩在阴影底下，似乎格外湿冷，低处的木料已经爬上了霉斑。

科温伸出手，正要将门拉开，手腕却被泽维尔轻轻捏住了。他疑惑地望向泽维尔，只见泽维尔皱眉盯着这扇老旧的门，将他拉到身后，自己将门拉开了。门板发出有些刺耳“吱呀”声，科温的视线被泽维尔高大的背影挡住，看不到屋内的光景，他向右探出半个脑袋，朝里望去，却见屋里漆黑一片。

泽维尔松开他的手腕，科温走上前，仔细张望着，还是看不清楚。很奇怪，这间厢房好似深渊一样，能将所有闯入的事物全部吞噬，连光线都不放过。

泽维尔再度捏住他的手，这次是捏着他四指，缓步将人带进屋内。凑近些，二人才勉强看见一些事物的轮廓。

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难不成这间厢房能将声音都吞没？科温试探性地问泽维尔：“首席阁下，那个婆婆刚才提到的‘小星川’和‘星川君’是我们吗？”“嗯，在这里，我们是来自平京阴阳师世家的星川兄弟。”

兄弟？科温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些古怪念头，以首席阁下的年纪，算是他的父辈了，没想到在这里居然成了他的哥哥。科温没有察觉到自己弯了弯唇角，泽维尔瞥见他稍纵即逝的神色，眸光似乎更加幽深。

随着二人的靠近，一张低矮的几案显现出来，几案一侧放着两个蒲团。泽维尔拉着科温，一左一右，在蒲团上坐下。他顺手捞起案上的茶壶，一阵水声过后，他搁下茶壶，将一个小盏递到科温手中。

“是清水。”

科温点了点头，两手端着小盏，将水送入口中，他刚才看到了泽维尔眼中闪过的金芒，料想他已经确认了壶中液体的成分。水竟然是热的，科温感到体内一阵暖意，在这雨天里格外舒畅。他正要替泽维尔也倒上一杯，余光却瞄见一团淡淡的火光。科温侧过头，火光中，那老婆婆爬满皱纹的脸显得格外诡异。

她勾起唇角，眼睛也弯着，似乎非常愉悦，“两位大师久等了。”她端着蜡烛向两人靠近，科温紧盯着她，左手已经抚上了袖中的匕首。老人仿佛没有察觉到二人的警惕，将烛台放在几案上，笑眯眯地解释道：“之所以让两位大师在这里等待，是因为今晚的晚宴不只是为了款待两位，也是为了完成渡边家的祈福仪式。”

在烛火的映照中，厢房里的陈设清晰起来。这里除了二人面前的几案外，没有任何其他家具，显得格外简朴。但与之不协调的是，屋里三面墙上挂满了面具。动物面具，彩绘的动物面具，几乎没有重样，狐狸、豺狼、野兔、黑狗……空洞着眼睛，呲着獠牙，耷拉着胡须，面部肌肉扭曲狰狞着。

“渡边家笃信动物中结着善灵，可以助新野村人铲除妖孽、逢凶化吉。因此，每当有不详之事发生，有邪祟妖孽降临，渡边家都会举办祈福仪式。仪式上所有人都必须戴上不同的的动物面具，这样便可以请它们相助。”

“每位渡边族人幼年时都会与一种动物结下契约，自此互相庇护，他们会佩戴结契动物的面具。没有结契动物，或是非渡边族人，只需自行选择一种动物面具佩戴即可。”说着，那老人从袖中摸出一张面具，戴到自己脸上。科温上下打量了一圈，没认出是什么动物。域内非人的活物很少，他只能认出常见的物种。

那面具上的毛发呈现出姜黄色，毛尖沾了泥水，互相纠缠在一起，显得格外恶心。这动物吻部较短，耳朵呈现圆形，此外就没什么特征了。

科温站起身，绕着挂满面具的三面墙转了一圈，视线停留在东侧墙壁正中央那张黑蛇面具上。蛇没有毛发，只有鳞片，在一众脏兮兮油腻腻的面具中，格外突出。科温摘下蛇面，盖在脸上，“可以了吗？”

老人面具后眸光闪烁一下，淡淡道：“小星川君您选择了契合您的面具。”

科温皱了皱眉，不明所以，他又不是渡边族人，怎么会有契合的动物？他望向泽维尔，泽维尔够向墙壁最顶上的白狼面具，正要解下来，却听见那老妇用嘶哑的嗓音道：“放下吧，星川君，那不是您所契合的面具。”泽维尔并没有反问，转而伸手向白狼之下的棕熊面具，老妇又道：“这个也不是。”

泽维尔转身紧盯着老人，老人像是被震慑到了，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叹了一口气，道：“星川君，选择不契合的面具只会招来灾祸，本不该有我告诉您答案。唉——去取下那张青鱼面具吧。”

泽维尔视线掠过她，依言取下那张青鱼面具戴上。科温看着泽维尔，莫名感到有些滑稽，人和鱼的差别是极大的，这张面具戴在人脸上怎么看怎么变扭。

老人看着两人的面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黑蛇’‘青鱼’，跟我来吧。”戴上面具需要以面具相称？科温感到有些奇怪，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算渡边族人吗？你的面具上是你的结契动物吗？”“是的，渡边家不会从外界招揽家仆，我们都是从小被渡边家收养的孤儿，也算渡边族人，所有也有结契动物。”

黑蛇面具上为眼睛预留的孔洞很小，科温视线极其受限，只能勉强看到前方，跟着老人七拐八拐，都有些记不清路线了。他看了看身侧“青鱼”眼中闪烁的金芒，放心下来，泽维尔自然不只靠眼睛视物。

大约一刻钟后，科温感到眼前一片明亮，他艰难地从孔洞中向外望去。眼前是一座较大的院落，院墙上悬挂着各色灯笼，在风中左右摇晃，绚丽夺目。仔细望去，这些灯笼也是动物形状的，有猫、鼠、兔、鲤鱼等等，色彩明亮鲜艳，竟显得有些可爱。天已经完全黑了，雨不知何时停歇了，此处就像是一个美梦。

老人熟视无睹地带领二人跨过院门，向院内走去。院内满是来回穿梭的人影，各个穿着色彩艳丽的长袍，戴着面具，手中捧着杯碟茶点。穿过来往人群，三人朝主屋方向走去。主屋不出所料地富丽堂皇，拉开门，屋内摆着长长的一排几案，穿着华服的男男女女跪坐在几案两侧，面对着门的那一排宾客身后摆着一张巨大的屏风。屏风上绘着雪山、海浪、精怪、美人，透露出怪诞与瑰丽。

见到三人进来，一个头戴蜥蜴面具的男人站起身来，向他们道：“欢迎二位，二位请坐，请随意享用美食与美酒。”说罢，他转向其他宾客，解释道：“这两位是来自平京的‘黑蛇’‘青鱼’。”他嗓音沙哑，应该是上了年纪，科温琢磨着这人应该就是渡边家主渡边源了。只是渡边源介绍他们时，为什么不直说是“来自平京的阴阳师星川兄弟”，却是称呼他们的面具？难不成是在对部分渡边族人保密？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渡边家水真深啊，科温无声感叹着。

科温跟着泽维尔在“蜥蜴”斜对面的位置坐下，这两处靠近主座，可见渡边家对他两位阴阳师的重视。

几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珍馐美馔，全是茶色陶器，巴掌大的小碟上摆着小份餐食。科温粗略扫了一圈，全是些虾蟹、鱼肉，吃不惯的东西，他略微皱了皱眉。“这口味也忒奇怪了些……”他小声咕哝着，泽维尔偏头看了看他。察觉到首席的目光，科温立即噤声，心中暗自后悔……首席阁下真是耳聪目明。科温心虚地侧过脸，假装没看到泽维尔的视线，泽维尔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溺着他自己都未觉出的柔和神色。

“二位，我先敬您一杯!”“蜥蜴”端起桌上的陶瓷酒器，一股脑儿将晶莹的酒液倒入杯盏中，端起小盏，“咕嘟嘟”一口气灌进嘴里，随即捏着空空如也的酒盏，展示给二人。科温右侧是位“金钱豹”，闻言站起身来，为二人满上酒盏，递了过来。科温见眼前盛满的酒盏，正要推拒，泽维尔却已经将他那杯提走，一饮而尽。泽维尔放下科温的酒盏，将自己那杯也一样灌下。科温睁大了眼睛，没想到首席阁下酒量这么好。

“我弟弟年纪尚小，不便饮酒。”泽维尔淡淡道。

“蜥蜴”谄媚地点了点头，连忙道：“郎君请便，郎君请便。”

“现在可以说说妖鬼作祟之事了。”

“好好，二位大人。新野村很早就有妖怪传闻，传闻中的妖怪是一只鼠妖。二位大人应该已经知晓，渡边家世代管理新野村，就是凭借渡边家独有的沟通地仙的神力。地仙就是各种开了灵智的动物，他们与渡边族人结下契约，借给族人仙力，维护新野村的稳定。不同的地仙之间实力自然会有参差，身负守护之职的族人自然希望选取强大的地仙与之结契。强大的地仙有虎、狮、狼等等，弱小的也有麻雀、松鼠、兔子等等。而虫豸之类极其弱小的生灵很难开灵智，便几乎没有地仙。由此算来，最弱小的地仙当属鼠仙。”

“传闻只有与渡边族人结契的地仙才能于世间自然行走，否则只能困在方寸之地。故而地仙们都争抢着与我们结契，弱小的鼠仙却总是被排斥在外。鼠仙不满渡边族人总是不选择祂，长此以往，怨气郁结，堕落成妖，时而来新野村作祟。”“蜥蜴”一口气讲道。

“鼠妖是因为弱小，才不被渡边族人选择，那么请问，如此弱小的鼠妖，怎么敢与渡边族人为敌？你们任何一个结契地仙，应该都比鼠妖强大吧？”泽维尔一针见血道。

“蜥蜴”有些怔愣，尴尬道：“鼠妖起初是弱小的，但祂在村里作祟，聚集煞气，自然是越来越强大……”“依你所言，鼠妖作祟时间已久，你们却等到鼠妖强大起来才加以重视，在这之前，你们渡边族人在干什么？”泽维尔插言道。

“郎君有所不知，起初我们未察觉出是鼠妖作祟……这就要涉及那几起案子了，郎君且听我一一讲述。”

泽维尔端起热茶，饮了一口，并没有看他，只点了点头。科温上身微微前倾，靠近对面的“蜥蜴”，已经做好了认真倾听的准备，却见那“蜥蜴”一手捏着杯盏，似在犹豫。泽维尔撩起眼睛，“可是还有顾虑？”

“蜥蜴”抹了一把额角的汗，“郎君，在此之前，我要讲一桩家族密辛。希望二位……”他喉结滚动了两下，艰难道：“希望二位大人切勿将其传出去。”

泽维尔淡淡道：“自然。”

“蜥蜴”像是松了口气，“二位大人如果看过新野村的风物志，便会发现，渡边家主，即新野村村长，更替格外频繁。历代家主都是上一代家主最优秀的子女，在父辈家主逝世后才会即位。家主更替频繁，只能说明家主短命。实际上，不只家主，渡边族人，准确来说与地仙结契的族人都会短命。”

“蜥蜴”顿了顿，道：“且死状可怖。”

“与地仙结契之人，常常毫无征兆地死去，死前一个时辰，状似疯魔，记忆全失，会无差别攻击遇到的每一个人，并且实力大增。因此遇到这种情况，渡边家族只能召集所有能召集的族人，一起对抗疯魔。而疯魔之人往往会于一个时辰后，突然爆体身亡。我们称这一个时辰为‘入魔’。”

那张怪异扭曲的蜥蜴面具后，似乎闪着悲戚的目光。“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渡边族人一旦出生，不允许退族；凡族中女子，只能招募赘婿，一旦嫁娶，不允许和离。数百年，渡边族人一直在探索这个诅咒的本质和破解之法，一直无所收获。”

“目前广泛被族人接受的解释是，凡人之躯难以承受来自地仙的仙力，以致结契者极易走火入魔。实力越强的结契者，往往寿数越短，最长也不过四十多年。”

“那么这与鼠妖作祟又有什么关系？”科温好奇问道。

“郎君莫急，我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