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区和新城区边缘隔着一点距离，但不算太远，居民早早就已经搬离，靠近旧城区的地方只剩下些鱼龙混杂的，不能见阳光的场所。

泽维尔站在新城区边缘的土丘上，隔着漫天飞舞的黄沙，勉强能看见影子。他披着刚才在杂货店买来的抹布斗篷，紧了紧捂在口鼻的围巾，一步一步向着那处进发。泽维尔踏出的皮靴深陷进沙土里，每走一步变要将脚从沙土里拔出，速度格外缓慢。每一步都是泥足深陷，像这座围城中的所有人一样。

泽维尔微眯着眼睛，风中卷着的黄沙还是吹了进去，眼中一片麻痒。顾不上这些，泽维尔终于站到旧城区破碎的砖石旁，眼前是零星支着的几根石柱，碎裂成无数块的石雕，散落一地已经石化的各种骸骨和生活用品。遗迹其他处，影影绰绰还有几个人，大约也是冒险者。泽维尔收回视线，在这里，可视范围只有十米左右，更远的地方望不清楚些什么。

泽维尔踏着还算干净的小片地面，向遗迹深处去，几分钟后，他踏着原路返回到这里。这里是整片遗迹最高的地方，没有完全被黄沙掩埋，看这些雕刻巨石，大约是神庙祭坛之类的。远处的低矮建筑显然是居民楼，只剩下屋顶的部分尖角了。

神庙表面全是碎石堆，已经看不出入口在哪里了。泽维尔蹲下来，轻轻敲击着石面，听不出什么。他望向低处在风中浮动的砂砾，忽然，他发觉一处碎石堆上，那些沙砾打着旋慢慢沉降。泽维尔走上前，扒开上层的碎石，果然露出一个方形的入口，可供一人进出。入口内全都堆满了碎石，想必神庙内部也全是碎石，根本不能进入。

泽维尔思索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他一只眼眸中金光浮现，那丝金光漂浮出来，汇聚成光团，越过那些碎石，在缝隙里深入神庙。这是【通晓】最强大的能力之一，将一种感官放置在别处，最远可达五百米。这项能力实在强大，消耗也极强。根据咒枷能力平衡定律，一种超凡能力必然是能力越强，反噬越大；正面效果越强，负面效果越大。如非必要，泽维尔是不愿意频繁使用【通晓】的，这会催使他的感官退化萎缩。

此时的泽维尔，左眼所见是神庙外的断壁残垣，右眼所见是神庙内壁的花纹雕饰和碎石块。

忽然，他视线微微顿住，神庙通道是斜向下的，底部有一扇竖直的石板大门。石门上深深地雕刻着些花纹，泽维尔驱使着那团金光凑近石门，门上花纹渐渐清晰。石面上被藤蔓状的雕刻花纹分割成了五块，五块石板分别绘着五个画面。左上绘着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沙丘上吹着号角，两个男人背上背着布袋，还有一个女人，手里牵着孩子，他们脚下踏着黄沙，有两个人倒在地上；右上绘着一个人在石块上刻图纸，三个男人牵着绳子，托着巨大的石块，女人烧制着手中的陶罐；左下绘着一个人教导孩童，男人在开垦好的田地上耕作，女人在建好的整齐房屋里织布；右下绘着人们在肆虐的风沙中左摇右摆，孩子半身被埋进沙里，伸出右臂呼救，一个人站在众人之前，左手持剑，右手持盾，像是在抵御风沙。

泽维尔视线移到石门中间，那块格外庞大，绘着一群跪地的人们，双手合十，像是在祭拜什么。他们面前的高台上站着一个人，那人伸出双臂，像是在招呼人们站起来，他面色慈祥，透出丝悲悯，他身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尽管经过百年时光的摧折，石门上的绘画已经斑驳，颜料部分被剥落，泽维尔仍然能认出来，似乎就是这个人，指引城中人的祖先们在茫茫沙漠里建起这座城，指引他们耕作，指引他们抵御风沙。

那团金光最后在石门前停留片刻，就穿过石门，向神庙更深处飘去。厚重的石门抵挡住了碎石块，石门内部的空间仍然保留着灾祸之初的空旷、幽深、静谧。【通晓】并不完全依赖于人的感知器官，即使石门内一片漆黑，完全没有光束透入，泽维尔还是能感知到这里的情况。许多根石柱支起一个庞大的地宫，石柱上雕刻着花纹，地宫石壁上绘着壁画，这些壁画颜色绚烂艳丽，像是刚刚画上的一样。地上以及顶上的石板，平滑光洁，像是刚刚建成。石门内，石门外，像是相隔了百年光阴。

金色光团慢慢掠过一面面绘着壁画的石墙，这些壁画内容与石门上大同小异，都是讲述那个救世主的故事。石柱上雕刻着盘旋的巨大蜥蜴，这些蜥蜴造型比真实的蜥蜴更加秀美，也更加威严，它们背后生着一双巨大的鳞翼，宝石一样的巨大眼眸好像是在注视着金色光团，注视着金色光团之后的泽维尔。蜥蜴作为沙漠动物，大约是这些城中人的精神图腾。

地宫更深处，又出现了一道石门，石门前立着两个身穿盔甲，一手持剑，一手持盾的石雕骑士。金色光团再次穿过石门，这道石门内里，是更庞大的地宫。望见地宫内的震撼场景，泽维尔没有丝毫惊讶，一切都令人意外，又合乎情理。

“侦探先生，你本可以逃走的，你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站在神庙之上的泽维尔猛然转身，终止了【通晓】，他望着眼前金发绿眸的文森特，道：“这就是你们克莱尔家族坚守千年的秘密。”

文森特低垂着眼帘，额前金发投下的阴影遮蔽了他的神色，“是老爷的克莱尔家族，又怎么是‘我们的克莱尔家族’。”

泽维尔哂笑着道：“不用再逃避了，文森特.克莱尔。克莱尔家族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根本不可能和外人亲近。你作为死去城主的管家，最了解克莱尔先生的人，必然也属于克莱尔家族。”

“克莱尔家族害怕秘密泄露，不能和任何外人亲近，必须把所有外人视为敌人。你们不能有朋友，连配偶都只能从旁支血亲里寻找。你们甚至不存在真正的亲人，不过是利益伙伴罢了。你们变态地保守着秘密，变态地与周围的人疏离，变态地与血亲诞下子嗣，你们将疯狂、扭曲、野蛮的血液一代一代通过脐带传递下去。一代一代的克莱尔，都活在疯狂与扭曲中。”

“你们应该清楚，血亲诞下的孩子大多痴傻。为了培养出智力正常的新继承人，你们将自己的妻子关起来，像对待囚犯一样，欺侮她们，侵犯她们，逼迫她们像老鼠一样诞下一个又一个孩子，然后将痴傻的扼死，将健康的留下。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向民众证明什么，只需要将你们豪华宅邸中那座美丽花园的泥土剖开，这就足够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文森特缓缓抬起头，他美丽的绿色双眸中浮起狰狞的红血丝，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腹中一阵抽痛，必须要用手捂住，笑到眼泪从眼角滑落。半晌，他终于止住了狂笑，低声道：“你说得对，克莱尔家族的身体里流淌着疯狂、扭曲、野蛮的血液。”

他眼神呆滞涣散，像是在自言自语，“克莱尔家族视这座城中所有人为囚鸟，殊不知，我们自身同样是囚鸟。”突然，他死死盯着泽维尔，“救救伊丽莎白，救救小华莲娜，救救捷菲。”他狰狞的瞳孔中透露出一丝哀求，“请你饶恕他们的罪，一切都交由我背负。”

泽维尔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向着新城的方向挪去。

“不可能，是谁的罪便由谁来背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身后传来文森特疯狂、悲哀，近乎绝望的笑声。随后是“噗”的一声，笑声戛然而止。泽维尔忍不住回头，看到文森特跪倒在地，手中握着的匕首刺入胸膛，鲜血顺着锋利的刀刃汩汩流出，染红了灰白的石面，染红了漫天的黄沙。

荆棘刺入囚鸟胸膛，将自由的灵魂释放。

泽维尔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地宫里看到的景象，一具具整齐排列的棺椁，一块块竖立着的石质墓碑。那些墓碑上全部都只刻着一个名字——陈斯·克莱尔。一模一样的名字下面一排则刻着每任城主的任职年份和死亡年份。这是每一任城主的公共坟冢。这些一个个寂静躺在棺椁里的人，他们的面容竟然也格外相似，他们究竟是一个人的复制，还是无数个一样的人？或者说，他们算是人吗？还是，一个名为“枷锁”的符号。

而这些棺椁之后，那面雕刻着克莱尔家族家训的石板，如同千年前一样清晰地刻着那几行字：

凡此百数言，刻予后人谨记；

神灵为我人类于魔鬼之处所开辟此城；

神灵将神圣之守护职责赐予我家族；

凡此城外，皆为魔鬼之处，人类不可擅入；

凡此城外所来之人，皆为魔鬼使徒，即刻杀之，不可耽误；

凡城内行为怪癖之人，亦为魔鬼使徒，即刻杀之，不可耽误；

凡我家族之人必恪尽职守，不可亲近外人，不可与外姓通婚，不可离开此城；

凡我家族智慧康健之人可继任城主，更名陈斯；

凡我家族冥顽驽钝之人尽可杀之；

凡我家族壮年不婚、无子之人逐出家族；

城主逝后可安放于此处。

这石碑上刻着这一百九十三字，像极了铁链上闪着寒光的一百九十三个环节。这一百九十三个字，也道尽了克莱尔家族千年的灰暗历史。

“走吧。”

泽维尔看见远处穿着和自己相似防风装束的李御风。泽维尔走上前，指了指文森特的方向，“是你做的吧，我三言两语怎么可能把这只老狐狸搞崩溃？”

李御风点了点头，道：“先走吧。”

两人捂住口鼻上的布，艰难穿过新旧城区中间的沙地，在新城区外围废弃的居民楼外停下。

“死者是极端冷漠的人，在他眼里，情人和泄欲工具没有区别，根本不可能善待她们生下来的私生子女。不止是死者，所有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都是排斥、不认同私生子女的。从死者赠给伊丽莎白的昂贵礼物和写给她的信件就能看出来，伊丽莎白大概率是正妻所出，是死者名正言顺的女儿，不是私生女。否则死者对待伊丽莎白的态度，不可能越过华莲娜。死者对待捷菲尔德虽然不如伊丽莎白，但能邀请他参加宴会，说明他也是具有一定地位的。”

“再说华莲娜，特拉兰多所说的阁楼卧室，没有长期居住的痕迹，也过于简陋，不可能属于正牌小姐。死者对待她的态度也并不亲近，华莲娜是死者唯一婚生子的身份很可疑。”泽维尔无意识地点了点头，阁楼是他和李御风一起检查的，对于李御风的推断，他是认同的。

“死去的克莱尔夫人是个疯子，华莲娜是个痴呆。假如华莲娜确实是克莱尔夫人所生倒是说得通，现在我们推断华莲娜不是克莱尔夫人所出，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一个家族两代之内出了两个精神病，这个频率也太高了。”

李御风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个问题，不论死者的婚生女儿是伊丽莎白还是华莲娜，他都毫无疑问没有婚生儿子。死者如今年纪已经很大了，还没有男性继承人，并且也没有把私生子当做继承人培养，为什么？他可是克莱尔家族这一代的族长，为什么不着急？唯一的解释是，在这个城里，继承人可以是女性。”

“很合理，城中街上有许多女性商贩，什么年龄段都有，她们也并没有遮掩面容——这座城中女性地位相当高。”泽维尔托着下巴喃喃自语道。

李御风瞥了一眼，见他分析结束，接着道：“一个女性地位如此高的城里，你觉得女性出嫁需要冠夫姓吗？并且，能和城主家族通婚的女性，她的家族必然也很显赫，会让她冠夫姓吗？”

泽维尔点了点头，“这些早有提示，克莱尔夫人，她本来的姓氏就是克莱尔。看来你推断出了克莱尔家族血亲通婚的传统——华莲娜的痴呆也是血亲通婚的产物。让我猜猜，她的父母就是捷菲尔德和伊丽莎白吧？真是疯狂呢……”他能猜到这一层也不奇怪，特拉兰多临死前那一声道歉，明显是向着伊丽莎白的。捷菲尔德话里话外看似合理，实则都是在维护伊丽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难联想。

李御风肯定道：“你猜的完全无误。我并没有做什么，我只是找到了物证——沾染药渍的书籍，在捷菲尔德房中。许多仆役都可以作证，在我当着他们的面暴力破门之前，捷菲尔德房间的门锁是完好无损的，并且唯一的钥匙在他自己手中。那些书籍绝对是他自己放进去的。这一次警方是被我重新引入城主宅邸的，正好是在捷菲尔德向我坦白的时候。”听到这里，泽维尔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当然知道李御风是怎么引来警方的。李御风虽然不是非凡者，却佩有管委会下拨的一批咒枷，大部分都是TFR收缴的。其中有一枚【纸魁】，可以制造与某人一样的纸魁，并且可以将本体和纸魁相互替换。警方抓到的确实是李御风，但他早就将自己的纸魁留在城主宅邸中了，只需要寻找机会与纸魁替换就可以回到宅邸。纸魁的维持时间为四小时，李御风只需要把握好时间就可以让觉察到自己被戏弄的警方在合适的时间返回宅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