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温颤抖几下，一股冷冽的风刮过他脸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脖颈上的奶白色丝巾。等等，他为什么会系着丝巾？科温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细枝末节。眼前一阵朦胧，他揉了揉眼，勉强看清了一些，眸中是漫天的白色。

更加猛烈的寒风刮来，科温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根本无法在狂风中稳住身形。

漫天的白色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他好像是被罩进白玉罩里的蚱蜢。远处的灰白间忽然晃动着淡金色的光芒，科温眯起眼睛，那光芒并不是他的幻觉，是真真切切的。皑皑白雪在金光映照下不断涌动，闪出亮盈盈的光泽。

科温像是追逐烛火的飞蛾，托着沉重身躯，在暴风中跌跌撞撞向前。那团光芒不断扩大，向他靠近，须臾间，照彻寰宇。科温终于是力竭摔倒，身下的雪却格外松软，像是铺满棉花的被窝，或是幼时躺过的摇篮。科温艰难地想要起身，却像是被无形之力缚住了一样。挣扎间，恍惚中听见耳边一道温柔嗓音，“跟我回去吧。”

科温不受控制地吐出一个字：“不。”他暗自心惊，那道声音他似乎有些熟悉，那声音要带他去哪儿？他又为什么会拒绝？

那声音叹息一声，劝道：“跟我回去吧，去我们的神国。去那个充满鲜花和光明的世界，去那个没有灾祸和痛苦的世界。”

科温艰难抬起头，视线缓慢聚焦，面前显现出辉耀光华璀璨的面容，辉耀眼中盛满了怜悯与哀戚的神色。辉耀伸出手，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借力站起身来。科温视线一寸寸扫过面前之人，蓬松柔软的浅金色长发，流畅温和的面部线条，红润丰满的唇瓣，高耸的鼻梁，深陷的眼窝，还有那祖母绿宝石似的双眸，确实是辉耀，分毫不差。

辉耀一身洁白的希玛纯，臂上戴着亮闪闪的金制臂钏，他抬手揉了揉科温的脑袋，袍上的金箔饰物“叮当”作响。科温愣愣地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辉耀，忽然感觉到腿间蹭过什么毛绒绒的东西，他低头看去，一头金色的雄狮正卧在他身旁，眯起眼睛静静地打量着他。科温连忙抽出被辉耀扶着的手臂，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它。

耳边传来辉耀轻笑声，“法奥斯，不要吓到我的小科温了。”话音刚落，眼前威风凛凛，颇具王者气质的雄狮站起来，缓缓向辉耀走去，匍匐在辉耀脚下，举止颇为儒雅。辉耀一手轻抚着雄狮柔顺的鬃毛，一手伸向科温，指尖微微勾起，“来啊，到我这儿来，我亲爱的弟弟。”

科温似是被蛊惑了一般，缓缓向他靠拢，忽然，他停住脚步，这一切太古怪了。科温努力地摇晃几下脑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面前的人是不是真的辉耀还是未知数。却见科温停下后，辉耀脸上笑容愈加灿烂，他轻笑几声，随着那头雄狮一起，身影飞速破碎。科温好像听见玻璃碎裂的巨大身影，一人一狮化为天地间爆开的巨大光芒。科温忍不住闭上双眼，即使是这样，他仍然看到了那耀目的金光。

待金光退散，科温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浮现出自己在TFR基地的这间卧室。科温眉头紧锁着，难不成这只是他的一场梦？为什么自己总是会在梦中梦到辉耀？等等，辉耀，辉耀怎么了？科温抱起脑袋，努力回想着他入睡前所发生的事。是缉查署，缉查署说辉耀叛逃了。怎么可能呢，科温头疼欲裂，脑中的记忆无比清晰真实，可……辉耀怎么可能叛逃呢？

科温掀开被子，套上高筒绑带皮靴，视线扫过整个室内，他的外衣被挂在门口的一架上。科温扯下外衣飞速套上，打开门向楼梯口方向冲去，他要向阿格莱娅前辈问个清楚！

此时的TFR基地格外寂静，平日里即使是待在隔音效果最好的房间里，也是能感受到一点动静的。科温不禁有些奇怪，三楼几间办公室内都没有人，他下到二楼，仍然是没有人。脚下地面似乎在微微颤动，科温顺着楼梯向下，这种颤动越来越剧烈。走到一楼楼梯口处，科温忽然发现这种波动似乎是以什么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科温沿着一条辐射着的能量波，向中心靠拢，走到会议室门前停下，这里似乎就是能量中心了。

科温将会议室大门推开，只见室内的圆桌上浮现着一个巨大的阵纹，TFR众人围坐一圈，源源不断地向中央输送“灵”。众人面对着圆桌中央的能量柱，极其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到科温的进入。科温站在门口，尽量放轻脚步，向众人靠近，眼见着阿格莱娅“灵”能不支，暂停了“灵”的输送，才关切问道：“前辈，现在是什么情况？”

阿格莱娅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脑袋，道：“x在和缉查署交涉，我们在这里加固基地防御阵。”

科温点了点头，犹豫片刻，小声问道：“辉耀……”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到他嗓音的微微颤抖。

阿格莱娅因极度劳累而丧失血色的脸颊，浮现出犹豫神色，片刻后，坦白道：“辉耀失踪了，有位高阶委员在管委会档案室内发现了一些被暴力解封的机密案卷，解封时间与辉耀出入档案室时间基本吻合。”

科温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什么，最后却安静下来。他低垂着眼帘，似乎是不想直视阿格莱娅的眼睛，半晌，轻声道：“这件事，管委会定性了？”

“还没有，只是疑似叛逃。”阿格莱娅顿了顿，补充道：“管委会里看不惯辉耀阁下的有很多。”

科温再次轻轻点了点头，“谢谢前辈。”

阿格莱娅怜悯又满意地望了望科温，尝试激发一下咒枷，发现“灵”有所恢复，正要继续输送，却听见科温道：“前辈，首席阁下他……现在怎么样了？”阿格莱娅左手轻轻一挥，半空中突然现出一面巨大的光幕。光幕上，泽维尔正与十数个非凡者缠斗，而缉查长李御风远远地站在一旁，鹰隼一样锐利的双眸，定定地注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看穿。

基地外。

细密的汗珠从泽维尔额角淌下，他双唇微张，轻轻喘着气，却仍站得挺拔，目视着前方的敌手，等待他们的下一轮攻击。

那些缉查署非凡者也趁着间隙，擦干汗水，调整着呼吸，即使他们都是偏战斗型的非凡者，也架不住这么长时间的对峙。面对泽维尔，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人数优势。如果是面对普通非凡者，他们尚可车轮战，消耗对方体力，但面对泽维尔，一对一不出三回合，就会被他一刀挑飞，只有所有人一起上，才能拖住他。

现如今的关键便是拖住泽维尔，等待援军，或是等待缉查长找到破解TFR基地防御阵的方法。

而对于泽维尔，便是耗干对手的“灵”，将他们绑回管委会，以最快的速度。不能叫TFR其他帮手，不能显现出一丝一毫的疲惫，不能让管委会评估出自己的大致实力。从今往后，管委会与TFR的关系会不可遏制地走向恶化。TFR需要一个不可战胜的首领，管委会需要知道他们自己选择的首席战士，是一段不朽的传说。

十数位非凡者再次冲来，泽维尔将右手的陌刀换至左手，手上青筋暴起，脑中飞速演算着所有人的运动轨迹，又是一刀将一位非凡者挑出。战斗正酣时，泽维尔眼上忽然一阵刺痛，【通晓】使用过度，他看不见了。

泽维尔唇角勾起，嘲讽地笑了笑，看来他的目标又多了一点，隐瞒【通晓】咒枷的副作用。在平时，即使他短暂失明，也能利用咒枷视觉，感受到周围事物的存在和运动。但现在，咒枷中“灵”已经被大量消耗，咒枷视觉被极大地削弱。泽维尔一遍回忆着失明前的局势，一边下意识地持刀抵挡着这一轮的攻击。

与此同时，他还在试探着咒枷视觉的效果。一分钟后，缉查署这边攻击又一次失败，推开十米，稍作调整，等待下一轮攻击机会。泽维尔突然发现，此时他的咒枷视觉，只能捕捉到在宏观层次较大幅度运动的事物，一旦有人安静下来，他完全感知不到。而发生低速运动时，他也有一定的几率感知不到。

非凡者们抓紧时间积攒“灵”，放松酸胀的身体，商讨下一部计划。

李御风望着远处随意站着，好似全无压力的泽维尔，微微低下头，浅浅微笑了一瞬。他抬起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头，刚才泽维尔那明显的一瞬迟滞，又怎么会瞒住他这个老朋友呢。泽维尔阁下似乎没有表面上这样游刃有余。

“继续。”随着李御风一声令下，十数位非凡者又一次冲上前。

泽维尔凝神感知着他们的位置，说不吃力是假的，他出手格挡的速度不可避免地被拖缓了。须臾，泽维尔听到耳边传来极细的声音，“首席阁下，阿格莱娅前辈劝您不要再开【通晓】视觉了，一切都交给我吧。”

泽维尔迟疑一下，竟出奇地听劝，立即断开了咒枷视觉。那声音又道：“两点钟，火球术。”泽维尔正要出手格挡，却发现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他，刺出陌刀。

是【傀儡戏】，TFR收缴并扔到储藏室吃灰的咒枷之一。非凡能力是操控生命体，但此咒枷质量一般，效果较差。操控非凡者成功率极低，操控成功又极其容易断开；操控普通人倒是容易，但最多操控一个，基本没有意义；操控非人也有一定可能，但域内实力强于人类的活物极少。综上，这枚咒枷没有其他诡异能力的配合，很难产生令人满意的效果。但在此事，这枚咒枷却是神器——它在泽维尔意识允许的情况下，可以一定程度上影响他的行动。对于缺失视觉的泽维尔，这是最有利的辅助！

“七点钟，冰霜。”泽维尔侧过身，挥刀将冰霜抹去。

“十一，引力之锤。”泽维尔后退两步，将刀刃插入地面，摆脱引力拉扯。

“上，天网。”泽维尔拔出刀，向上空劈去，没有丝毫犹豫，尽管他五感完全没有捕捉到。

科温死死盯着面前的巨大光幕，不放过分毫细节。光幕内的画面，已经转为了泽维尔的视角。科温要做他的眼睛，感他之感，亦要牵动指尖缠绕的傀儡丝，做他之做。

眼中红丝蔓延，生理性的泪水汩汩淌出，眼球酸涩无比，他不敢闭眼，不敢分神，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他本可以直接接管泽维尔的身体，但他选择言语和行动上的指引，他要把选择权交给泽维尔本人。

光幕前这一人，光幕中这一人，似乎不再是两个人，而是结成了一个整体，蕴含奇异伟力的整体。

科温引导泽维尔做出反应的速度，超过了他本身的反应速度；科温告诉泽维尔眼前局势的速度，超越了他自身睁开眼观察的速度。谁说他们是两人？

基地透明的屏障像是终于吸饱了“灵”，缓缓现出洁白的玉色，它表面泛起淡淡光芒。泽维尔突然爆发出极其诡异的力量，刀刃在虚空中用力横扫，十几名非凡者随即倒地，他们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像是被牢牢束缚住一样，根本没办法直起身。

李御风瞳孔中闪出异色，他心中飞速联想，难怪泽维尔当时明显迟滞了一下，难道他那时就在为现在准备？他后半程明显关闭了【通晓】，难道是在为这个阵法积攒能力？李御风眉头紧锁着，没有丝毫犹豫，启动了随身携带的传送咒枷，却没有分毫效果。这个束缚阵法竟然如此强大？李御风腕上佩戴的咒枷可是质量极高的！

泽维尔勾起唇角，无奈地向他的老朋友笑了笑，这是TFR基地防御阵法的特殊能力之一，由TFR共同改造，是独属于TFR的秘密武器。防御？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

泽维尔伸出手，那十数位非凡者被无形之力拖拽到泽维尔面前，他们各个死死瞪着泽维尔，泽维尔毫不介意。泽维尔收走其中一人的非凡武器“天网”，将他们全部网住。他拖着“天网”，一步一步向李御风走去，在他面前停下。泽维尔伸出手，李御风迟疑了一下，摘下腕上咒枷，递给泽维尔。

光幕上的画面，重新切回旁观视角，最后一幕是泽维尔、李御风二人撕开空间，传送离开的身影。

会议室内，众人长舒一口气。阿格莱娅挥手收回光幕，向科温关切问道：“感觉怎么样？还好吗？”科温飞速眨动双眼，眼睛终于放松下来，眼角还是有泪水涌出。“我很好。”阿格莱娅望着科温苍白的侧颜，无奈道，“你需要休息来补充精神力。”

无论是非凡者还是普通人，使用咒枷都要消耗咒枷之中的“灵”，“灵”一旦消耗殆尽，损耗的就是人自身的精神力了。人的精神力，可以理解为是人的“灵”。管委会认为人和咒枷一样，都需要能量，精神力和“灵”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表现形式有不同。

在刚才的长时间战斗中，【傀儡戏】积攒的“灵”早已耗干，后半程一直在损耗科温自身的精神力。

科温自嘲道：“我才睡醒不久。”

阿格莱娅闻言，忍俊不禁，“去休息吧，没有人会嫌弃你。”

科温乖巧地点了点头，选择听从。

管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