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熹光骑士刚从一个摘星阁中出来，那个摘星阁模拟的是热兵器时代的战场，熹光被熏了一身灰，回来前草草收拾了一下，还是很脏。

熹光很爱干净，身上沾一点点灰烬，就觉得浑身难受。

熹光在管委会中有一间自己的套间卧室，这是作为十法官庭首席大法官的配置，其他大法官都是一人一间单间，普通法官两人一间。

首席阁下此时正在自己独立的浴室里冲澡，一身脏污的衣服被扔在一边，是一件原本洁白的长衫，和一条洁白的围巾。前首席有四五件衣服，外观大同小异，都是一看就很寒酸的样子。他一向过得很简朴。不过这一天他洗浴完毕后，并没有穿这几件寒酸的长衫，而是取了一套崭新的白色西装——实际上，这件西装也没有华丽到哪里去。款式很传统，老实说，也有些寒酸，但胜在新，而且整洁。

这件西装不是他自己买的，而是管委会一个近些年找露头角的小辈，夏谷的那个义子，从域外带来送给他的。被授予“熹光骑士”金章后，许多人都会找各种借口给他送礼，这种情况在他被任命为十法官庭首席法官后越加严重。当时，那个叫泽维尔的年轻佣兵头子给他的理由是，庆贺他正式入职。

想到这些，熹光摇了摇头，这小子借口想得也太不走心了，明明不熟，他又是以什么立场来庆贺呢？泽维尔与他的联系只有同出一门这一点，况且两人差了九岁，根本不是一届管委会战士。

因为种种原因，熹光是极少穿这身正装的。

夏谷的管家扎卡里亚一见熹光回来了，就通知他，泽维尔少爷邀请他在管委会基地的餐厅共进晚餐。泽维尔那个叫TFR的佣兵团经常需要与十法官庭和缉查署交接，时不时跑来找熹光实属正常现象。

管委会的餐厅是基地的一整层，摆满了小桌子，看起来还算优雅。餐厅靠墙的两排设有“雅座”，其实就是包间，用帘子和外边分隔开。包间是管委会高层的特权，不过，一向不喜张扬的熹光阁下从没有行使过这项权力。

泽维尔心中暗忖，首席阁下必定不愿意坐在包间，纵使心里略微不情愿，还是把小宴设在了很普通的一桌。

这桌只有两个座位，首席熹光在泽维尔对面坐下，问道：“泽维尔，这次是什么事情？”

泽维尔穿得有些惹眼，他没有穿TFR的制服，而是穿了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大衣。底下是羊绒背心和灰色衬衫。西裤首席阁下是看不见的，但他看见泽维尔特意做了头发，右耳还戴了一只黑曜石耳坠。总之，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

餐厅周围，其他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一桌两个人，一个仿佛是贵公子，一个是普通文职。

熹光丝毫不觉得尴尬，他一向不在意这些。

他倒是无意中听说过一些关于泽维尔的传闻，毕竟这是夏谷义子，和那位叫阿格莱娅的姑娘并称管委会当界双星。面前这位少爷可是以骄矜、桀骜著称的。熹光对此不置可否，至少泽维尔在他面前是谦逊的，是他这个老前辈眼中的优秀后辈。

泽维尔一丝不苟地向熹光叙说着与十法官庭合作的任务细节，熹光眼中泛起柔和的目光，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这是他认真倾听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泽维尔垂下眼帘，刻意避开了首席阁下的视线，将视线落在他敲击桌面的指尖上。

很奇怪，近期TFR明明任务增加了许多，明明有很多事务需要向熹光阁下汇报，泽维尔却觉得，这场交谈转瞬即逝。太快了，快到还没来得及抬起头，看清那人的面容。熹光阁下已经要起身向他告别了，泽维尔突然抢先一步站起来，捏住了那人的袖角。熹光奇怪地看了看他，不明所以。泽维尔愣愣地注视着他的湖水蓝色双眸，喉咙上下滚动了几遭，却发不出声音。

熹光也跟着站了起来，礼貌问道：“泽维尔，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泽维尔愣愣地摇了摇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他轻轻放下了首席阁下的袖角，动作迟缓，似是留恋。

熹光温和地点了点头，道：“那就好，我还有事，失陪。”说罢，转身向楼梯走去。

泽维尔站在餐桌旁，静静地望着熹光的背影，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通晓】将这段背影深深烙刻入他脑海，这一望，便是数十年。

那天之后，泽维尔返程回到TFR基地，熹光取消了本应为期两天的休假，立即赶往下一个摘星阁。那个摘星阁是一盘棋，破解的方法是白方“兵”升变，进入棋盘第八行，成为白方“后”，吃掉红方“后”。司琼提供的资料显示，这个摘星阁里隐藏着十法官庭秘密研究所需要的重大线索。

他回来时，还没有来得及换掉在摘星阁里穿过的衣服。这件衣服能从摘星阁里带出来，说明是有特殊作用的。况且确实很华丽，管委会有什么正式场合，也有些用处，熹光暂时不想扔掉。

熹光一眼就看到醉醺醺的泽维尔，他酒量本来不错，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似乎神志都有些不清了，拉着他质问为什么不在基地。这样一件小事，对于日理万机的首席大法官熹光来说，更是微不足道，或许早就遗忘在记忆长河里了。

但，多年以后，站在管委会一楼大厅的泽维尔仍会想起，二十年前他那句梗在喉头未说出口的话，和那时前首席湖水一样眼眸中泛起的涟漪。

泽维尔、阿格莱娅和科温等人风尘仆仆赶到管委会基地的时候，已经是当天下午了。

星象仪最大的缺点就是只能单项传送，每一次执行完任务，TFR都只能自行返回。当然，不是靠徒步。整个域内中，当年前首席协助管委会准备司，布下了一千多个传送点，耗费了管委会数万个库存的咒枷。这算是管委会成立以来，最大的工程之一。到现在，管委会各位委员想到那一次耗费的咒枷，都觉得肉疼。

传送点加快了在域内中行动的速度，不过，各个传送点之间还是有很大的间隙，需要步行。域内中传送点分布并不均匀，根据地形和定居的人口安排。传送点只要是有咒枷的域民，都可以使用，只有个别重要的，普通域民未经允许不可以使用。

泽维尔最终决定把星河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暂时留在管委会基地，毕竟他也是故人之子。星河倒是兴奋得很，对他来说，管委会基地是一个活在童年记忆中的地方，现在终于有机会故地重游了。

比一行人更早赶到的是言攸，他已经应泽维尔的要求，写了份书面报告，准备交给管委会。这次任务的调查难度已经超出了TFR负责的范围，他们只需要交给缉查署处理就可以了。

在路上，阿格莱娅趁机向科温介绍了一下TFR各组各个成员的分工，TFR人少，但胜在效率高、人靠谱，一个成员多种用处。泽维尔和阿格莱娅负责管理，当然，主要的活儿还是阿格莱娅负责。阿格莱娅在管委会和TFR之间起上传下达的作用，管理TFR的日常事宜。泽维尔并不怎么乐意跟管委会交涉，但跟缉查署接触频繁。明面上泽维尔是首领，不过只要不触及重大决定，他一般并不想管事。

阿格莱娅曾经是F组泽维尔的搭档，退出F组后，独立在外，不属于F、S、T任何一组。

秋枫是后勤部部长——配合阿格莱娅的后勤工作。秦澈是T组组长，管戚晏、秋枫、花颜这一干脾气古怪的组员，T组是补充组，配合F组的工作。

S组是技术组，一般不直接参与任务，只是提供技术支持，实在缺人的时候，才会直接执行任务。S组不设组长。言攸是个标准的文职，TFR一切书面资料都是他在撰写。蓝文蔚负责操作TFR基地那一堆复杂的仪器。林音的非凡能力是【谛听】，她有一双极其灵敏的耳朵，域内什么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只要她想，并且，她可以倾听到绝大多数非非凡者、非非凡生物的心声，无论是一花一叶，还是一草一木，她负责搜集信息。

F组是整个TFR最强悍的一组，主战主杀。泽维尔既是TFR的首领，又是F组首领，但凡重要一点的任务，都要F组出场。F组向来代表着域内最强悍的战斗力，泽维尔、俞疏月、沈默，随便拉出去一个，都是当之无愧的“战神”。

TFR的组织模式有模仿管委会，管委会最高决定权掌握在最高层——委员会手上，委员会由上中下三层，共数百位委员组成，他们当中有一位委员长。委员会下设机构分为缉查署、作训委、勤务司和外事部，当年还存在过十法官庭。

缉查署对外负责打击违约行为，对内监察管委会上下渎职行为，现任缉查长为域外人士李御风。作训委负责培养战士，不管是现在的TFR众人，还是各位大法官、几大机构的官员，甚至中层、下层委员，都曾经在作训委学习过。从作训委最初建立开始，一把手大导师就是上层委员夏谷。外事部负责与域内几大家族的交涉工作，部长是与风城骆家联姻的辛海树。勤务司俗称后勤部，管理管委会一切财政、武器、物资等，还有其他庶务，司长为曾经夏谷的管家扎卡里亚。

TFR与这些机构不同，TFR不完全是管委会的下设机构。TFR实质上是佣兵集团，既受到管委会的控制，又保留了部分自主权力，区别于其它三个机构。并且，TFR也是管委会唯一一个总部不在管委会基地的机构。

泽维尔最终决定，他本人亲自去跟缉查署交涉，言攸带着书面报告向元老会汇报工作。阿格莱娅带着星河拜访夏谷，向他询问星河和星辉相关的线索，并且求夏谷向司琼委员借十法官庭的绝密文件。

管委会结界里虽然也是一片漆黑，但好歹温度适宜，温暖湿润，不像TFR基地，动不动就北风呼啸。

一踏进基地大门，扎卡里亚带人就热情地迎了上来，把阿格莱娅从头夸到尾。

扎卡里亚道：“有几天没见啦，A小姐更好看啦。”

阿格莱娅虽然又看不见了，但是她已经在脑海中想象出扎卡里亚慈祥的笑容了。扎卡里亚是管委会老一辈的人了，比夏谷小一些，年纪已经很大了，老年人就喜欢看看这些年轻人，虽然阿格莱娅已经不算年轻了。

扎卡里亚当年是夏谷的管家兼助手，有些资历之后，做了勤务司的司长。勤务司自称“后勤部”，扎卡里亚也就谦称自己是管委会的“后勤部部长”。

扎卡里亚是看着阿格莱娅这一批孩子长大的，夸完阿格莱娅，还不忘提了泽维尔一嘴：“泽维尔少爷看起来比之前更有精神啦。”

泽维尔点了点头，礼貌地向他致意，扎卡里亚人不错，泽维尔对他印象一直很好，他对这一批孩子都多少有些照顾。

言攸和科温跟扎卡里亚并不熟悉，星河更是不记得，三人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

扎卡里亚带阿格莱娅和星河、言攸去夏谷的委员办公楼，泽维尔带着科温去缉查署找李御风。

缉查署人员众多——快赶上勤务司了，不过大部分都是打杂的，正式的在编人员屈指可数。如果说整个管委会都是端庄严肃的，那么缉查署就是这其中最奇葩的存在。这“奇葩”，并不是体现在缉查署的气氛、管理上，而是体现在制服上——缉查署任何人员，不管是正式工还是临时工，都必须带一顶夸张的大帽子，并且级别越高，帽子越大。一点使缉查署各位成员一直很抓狂，偏偏这项规定又改不了，因为这种帽子包括全身的制服都是缉查署的创始人亲自设计的。为表怀念，这帽子，他们必须戴。

大概，缉查署上上下下只有李御风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地忍受别人打量他和他的帽子了吧。缉查署上上下下，也只有李御风能把这顶帽子，戴出严肃端庄的味道了。

造成这一点的，实际上是因为李御风外貌条件太好了，简直是缉查署门面。

李御风留着一般只有小姑娘才留的黑长直，一直垂到脚裸。李御风面容有种天生的凌厉冷峻，即使是留着这样的发型，也显得端庄严肃，一丝不苟。他本人也确实是个学院派的精英，据说，他在域外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李御风某种程度上跟泽维尔是有些相似的，两个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泽维尔不打探李御风的身份和经历，李御风也不关心泽维尔的能力和过去，两个人维持着略有些距离的酒肉朋友关系。科温想，这或许就是管委会大佬之间的交往吧。

泽维尔淡淡地地向李御风打招呼，李御风淡淡地回礼。泽维尔交代了此行的目的，李御风引他们两个人去会议室。

这种微妙的平衡，科温从两人简单的交谈中就已经能感受到了。

缉查署会议室宽敞明亮。

泽维尔戴着半副金丝边眼镜，只能遮住一只眼睛，镜腿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