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她们敲响了怡憩院苍舒院长的房门。

苍舒院长住的这栋小楼是观物学院的宰父察大学士帮她一起建的，宰父察对植物研究颇深，帮她选了耐腐扛蛀的杉木搭建主梁，黄檀做户牖，外面搭着香菖编织的蓬帘遮阳，还用了许多苍舒慈自己都叫不上名字的草木花果来装饰房间，使得整栋小楼冬暖夏凉，透气舒适。

月灼和月夕迈步走上台阶，闻到了小楼常年浮动着的草木清香。

“笃笃笃——”月夕叩门。

脚步声渐近，很快木门被拉开，露出苍舒院长的面容：“月夕你来了？今天很准时啊。呀，月灼也来了？”

“苍舒院长好！”月灼抱拳行礼。

苍舒院长明明长了一张非常温柔的脸，也丝毫不会武功，一双眸子宛如剪水秋瞳，倒映出柔和的波光，但月灼总有些怕她。那双眼睛尽管盛满善意，但实在太过敏锐，总能轻易看穿许多人自己都不愿看见的心灵崎岖角落。

苍舒慈抿了抿嘴角：“来吧，进来坐。”

三人在窗边桌前坐下，窗外是灵仙玉叶紫榕，淡紫色小花密密开了满树，在暖风中簌簌作响。

苍舒院长从茶壶里斟出茶汤，汤色金黄澄澈：“来尝尝，这是你们宰父察师座今年刚做好的新茶。”

月灼仰着脸赞叹：“好香！”

万海独山岛并不适宜茶树生长，不知宰父察大学士怎么能做出这么好喝的茶来。

月夕递上几卷竹卷：“师妇，这是之前您借我的书，还给您，免得出师以后被我带回家了。”

苍舒院长接过竹卷，问道：“月夕，出师以后，你想做什么？”

“我想成为一名祭司。”月夕一板一眼答道。

苍舒院长挑眉；“哦？”

很少有察心学院的学女会选择成为祭司。

尽管察心学院和金乌神女教关注的是相同的东西，也就是人的神识，但却走出了两条完全不同的路。察心学院身在学城中，更关注个人神识，更倾向归纳原理、撰写典籍；而金乌神女教投身红尘中，更关注世人神识总和，更倾向躬身入世、改变时局。

即使在神女教中，祭司也是少数。神女教中大多是巫，成为巫的门槛并不高，灵台清明、元神在两千以上，就可以算是巫族。她们懂得星辰轨迹、懂得运用草药、能和动物沟通，她们喜欢游走四方，帮世人调养身体、梳理心结，接通天地之气。

而想成为祭司则难得多。

苍舒院长惊讶的却是另一件事：“你之前不是拒绝了当祭司么？”

月夕垂首：“是啊，之前您问过我愿不愿意去伴月城加入金乌神女教，我当时拒绝了。”

苍舒院长回忆起师徒两人曾经的讨论：“上个月金乌神女教的巨母教主写信给我，说她们在寻找新任祭司，询问我这边是否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我先问了你的意见，咱们讨论完都觉得不合适，你还是更适合留在学城继续深造。所以我去信回拒了她。”

月夕双手捏紧茶杯，正色道：“师妇，我反悔了，我想去金乌神女教。”

苍舒院长不解：“为什么？你怎么突然变了想法？”

月夕拧眉：“这次学城受袭、加上被迫迁校，不止对我、对所有学女都是一种冲击。躲在学城的庇护之下也并不安全，不如走出学城去做一些我能做的事。”

昨夜霍鹏飞一行蛟贼的入侵浮现在她眼前，在月灼入睡后，她一个人思考了许久。面对那样直接的冲击，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苍舒院长为两位学女的茶杯重新沏满茶汤：“你可知巨母教主现下招募祭司——还点明要灵力最高的——是要做什么？她要派这位新任祭司去寻找失踪的上任祭司！上任祭司归海无涯已经失踪了四十年，上穷碧落下黄泉，这要从何找起？”

月夕轻声道：“巨母教主既然发出征召，手中自然是有线索的，师妇不必担忧。等我到了伴月城了解了情况，到时再决断也不迟。毕竟此事也不是我一厢情愿就能成的，我最终能否通过金乌神女教的考验还另说。总之，我想先去试试。”

苍舒院长倚在窗边，不置可否。

月夕松开茶杯，伸出右手的掌心，轻轻覆盖在自己的心口上：“师妇，从回绝巨母教主征召的那天起，我心底一直有一股隐隐的不安，就好像我做错了选择。但刚刚开口说完我想去伴月城后，我的心瞬间安定下来了。”

事实上，昨晚看着四面八方的蛟贼船只包围学城时，她数日来的不安达到了巅峰，甚至身体都痉挛起来。

直到此时，月夕才重新觉得呼吸顺畅了。

“很好，经过这些年的训练，你对自己身体的感知很敏锐，既然如此，那便去吧。”苍舒慈身为察心学院院长，深知身心一体、互相引导的道理，身体的感受做不了假，也确实是十分有效的指引，她毕生教授学生要信任自己身体的信号，此刻便也不再反对。

尽管看着这个白皙瘦小的徒女，苍舒院长仍不免担忧这小胳膊小腿能否走完那样漫长的道路。

“你知道要成为祭司，元神至少要九千吗？”苍舒院长问道。

月夕点头：“我知道。”

“那你知道，即使元神超过九千，也不一定就能成为祭司吗？”苍舒院长追问，“事实上我们通常认为，人是无法选择成为祭司的——祭司只能被命运选择。”

月夕点头：“我知道。”

“为什么想成为祭司？”苍舒院长半生都在学城内教书育人，并打算继续如此过完余生，因此在爱徒坚定离开学城时，她感到微微诧异。

“因为我想了解生命的真相、寰宇的真相、神识的真相，我想解开女神的封印是因为我想亲眼看看生命的源头——亲眼看到，而不是从书本中看到。”月夕低下头，似乎为自己的野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她接着说道：“还有就是，王晴晴并不是孤例，这些年我也遇到过一些内心痛苦的师妹，仅仅靠清定棱镜与无垠之杯都无法完全纾解她们的痛苦。我想要出去寻找一种更大的方法，能够更有效地纾解更多女人的痛苦。”

苍舒院长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似是欣慰也似是松了口气：“好啊，真好。”

“你呢，月灼？你出师后有什么打算？”苍舒院长冷不丁转向月灼问道。

“我啊？我是想当我师妇麾下的第一镇海大将军，但我师妇看不上我。”月灼叹了口气，“她说我元神要到五千以上她再考虑收不收我。”

苍舒慈瞥了一眼月灼的头顶，上面显示着元神一千零九十。

月灼拍了拍胸脯：“所以我出师以后要想办法进道场，用最快的速度提升元神。”

苍舒院长莞尔一笑：“好志气。”

她端起茶杯啜饮，该例行询问的话题都聊完了，师徒一时无话。

月夕和月灼对视一眼，踌躇着开口：“您的问题都问完了的话，我们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您。”

苍舒院长颌首：“好啊。”

月夕望着师妇：“当年您为什么会灵力耗竭？”

“我？灵力耗竭？”苍舒院长讶然，“你们怎么知道？”

月夕小声解释：“我们看见了食灵蚊。以及上次沈和容城主来看望您的时候，我们不小心听到了两句。”

“很细心……很久没有人问候过我这个问题了。”苍舒院长微笑道，“我确实曾经灵力耗竭过，在很多年前。”

月夕关切地望向自己师妇：“为什么做出这么大牺牲呢？一定很疼吧。”同修察心一道，月夕十分能想象灵力耗竭对身体的损伤。

苍舒院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是落下了不少后遗症，不过我并不后悔。”

“一定是为了很重要的事情吧。”月灼仰着脸，暗戳戳旁敲侧击问道。

“是啊，再没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了。”苍舒院长气定神闲地说完这句话，便没了再说的意思，只微笑地欣赏着两个学女欲言又止的神情。

到底是什么事？月灼气鼓鼓地想。

救人？自救？被人利用？

她在脑海中胡乱猜想片刻，又偷偷和月夕交换了几轮眼神，然而茶桌上仍然只有簌簌风声。

“炼五色石补天。”似乎是终于欣赏够了，苍舒院长重开金口，微笑说出了五个字。

“啊？”不仅是月灼，连月夕都瞪大了眼睛。

“炼五色石补天，那不是神话吗？起码也是几千年前的事了，怎么会？”月灼抓了抓脑袋。

“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们，可既然今日月夕改了主意，决意要去金乌神女教，那么告知你就变得有必要了。而且这是你决意之后，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无论其中是否有命运的回响，我都应该回答你。”

苍舒院长顿了顿，问道：“你们听说过‘绝地天通’吗？”

月灼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回想不起来那是个啥。

“一千四百年前，蛟族的鬼发驾驭黑龙杀鳌、杀重黎，撞断扶桑神树，从此天柱折、地维绝、月亮被熄灭。”

苍舒院长简短地讲完了整个故事，发现两位学女由种听了和没听一样的茫然，解释道：“鬼发是蛟族最古老的王朝朔朝的第一任王，黑龙是蛟族缝合出的第一头父全天蛟，鳌是海中神龟，重和黎是守卫扶桑神树的两位大巫，而扶桑神树是联通天地的神树，也是月时权杖的力量之源。”

“噢。”月灼费力地把这些碎片在脑海中拼凑在一起，试图想象一个完整的图景。然而碎片太少了，她的尝试宣告失败。

不过一千四百年前？倒没有她想象中的久远。

“绝地天通之后，月时权杖被折断、灵乳瓶被打碎、黄泉幡引被撕裂，女神被封印，凰族自此大伤元气。”

苍舒院长叹了口气，语气变得不再像讲一个事不关己的远古故事。

“我出生在伴月城，六岁进入万海学城察心学院，在我九岁那年，听说神女教的祭司们想出了办法修补灵乳瓶。灵乳瓶中盛的是灵魂母乳，是每个人都不可或缺的养分，就像每个婴儿都需要母乳一样，每个孩子的心灵也都需要灵魂母乳的滋养。

“然而在灵乳瓶破碎后，灵乳不再是人人可得的滋养。有许多孩子生下来便没得到过灵乳的喂养，当她们长大以后，无论她们多么成功、多么富有，她们始终觉得自己的心灵缺少了一些东西，以至于她们无法感受到幸福，甚至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我小时候也见过一些那样的人。

“所以，在得知神女教祭司要炼五色石修补灵乳瓶时，我十分主动地提出帮忙。她们当时也确实急缺人手，因为修补灵乳瓶实在是一个庞大而艰难的工作。于是尽管我年仅九岁，但因为天生灵力不错，也帮了她们不少忙。

“我负责的是【制器】，当时她们需要成千上万个清定棱镜、无垠之杯和金线甲，我帮忙制作了几十个，因为心急，加上年纪小不知节制，很快就出现了轻微的灵力耗竭。祭司们赶紧为我补充气血，不再允许我帮忙。

“不过我也还是落下了病根，几处筋脉受损，几十年来食灵蚊一直阴魂不散地围着我，到了夏天尤其烦人。但这点小麻烦和金乌神女教做出的牺牲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夏日的薰风带着院子里淡紫色花树的香气从窗外吹进来，吹过苍舒院长的发丝，她已过不惑，尽管眼角皱纹丛生，她的双眸仍然澄澈清定，然而此刻，这双眼睛里涌动着一丝惊痛和不甘。

她看向自己的徒女：“如今月夕能自如制出最简易的灵乳瓶，要归功于她们当年成功修复了一部分灵乳瓶。但她们也没有完全成功，灵乳瓶至今仍有缺口，然而她们都已经战亡，无力再修补了。”

月灼耳尖一动：“战亡？哪一战？”

苍舒院长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她们修补完灵乳瓶不久，大鄢皇帝赵直便横跨神恩河、攻入蜀中伴月城，祭司们灵力耗尽，无法招架，最后尽数战亡。唯一生死不明的，是这个补天计划的发起者、金乌神女教上任祭司归海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