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罗在《论友谊》中写道:友谊可以被定义为对有关人和神的一切问题的看法完全一致,相互之间亲善挚爱。那么,西塞罗和妻子——特伦提娅则与这些词汇完全不搭边。
特伦提娅不仅外貌像男孩,性格也像。她有一头漆黑的短鬈发,急躁、谈吐粗俗,在不感兴趣的基础上还要对丈夫的事业指手画脚。
可谁让她带来了一份丰厚的嫁妆呢?西塞罗无奈地想。如果他想成为元老院议员,必须获得一百万塞斯特斯资产,而特伦提娅刚好从她父亲那里继承了价值百万的遗产——两栋公寓楼、一块林地和一座大农场。
他们的婚礼上,二十六岁的西塞罗相当喜悦,虽然不是最神圣的麦饼婚,但无条件婚姻也不差。
夫妻两人在埃斯奎利诺山脊上购置了一幢朴素的两层住宅,为的是随时接见来访的民众(当然,手里得有选票)。他们的奴隶队伍也扩大到十二个,其中也包括西塞罗的秘书蒂罗。
蒂罗是个漂亮又聪颖的年轻人,黑眼睛、褐色皮肤,办事认真、性格温顺,深得主人喜爱。
只有特伦提娅不喜欢他。
“你能不能不要总把那个奴隶带到床上去!”当西塞罗关上位于房屋一楼的主人卧室房门时,二楼传来特伦提娅极具穿透力的怒吼。
特伦提娅虽然爱妒忌,但她作为女人和妻子,无法阻止丈夫寻欢作乐。
西塞罗也有时和住在维纳斯街的高级交际花来往,幸而并没有像恺撒一样闹出天大的丑闻,毕竟他并不喜欢有夫之妇。
在罗马,夫妻之间可以是没有感情的,但友人之间绝不能没有感情。阿提库斯爱他,他也爱阿提库斯。可惜阿提库斯并非女子,不能与他结成连理。西塞罗认为,这世上与他头脑相像、知书达理、多才多艺的女子多半是还未出生。
结婚两年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才降生。当天,西塞罗在家中祭坛上点起了火,祈祷婴儿平安健康。八天后,他在家中举行了正式的净化仪式,将这个招人疼爱的小女婴命名为图利娅。
“父亲!父亲!看我写的诗!”
五岁的图利娅扑到父亲怀里,举起她歪歪扭扭写着字的写字板。
我的小女儿竟然会写诗,真是了不起!西塞罗自豪地想。如果她是个男孩该多好,她就可以走出门外,到广场去,学习演讲、哲学和法律,而不是整日待在家中,向她母亲学习做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
“阿提库斯叔叔!你也看!”
阿提库斯接过女孩手中的蜡板,啧啧惊奇。“小图利娅,你简直和你父亲年轻时候一模一样,都是秀外慧中,以后也做我女儿好不好?”
“如果你想结婚生子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佳偶,以你的年纪,现在还不迟。”西塞罗说。
“免了,我对付不了我们罗马的女人。”
阿提库斯捧腹大笑,他将小图利娅举到肩上,女孩也咯咯笑了起来。
“我的小图利奥拉,你以后想要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我要开始为你准备嫁妆啰!”
“我想嫁给像父亲一样的人!”女孩脱口而出。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把人分为哪三种类型?”
客厅内前来向西塞罗讨教问题的男孩们面面相觑,谁也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这时,窗外传来了一个锐利的声音,高声说道:“追求知识的人、追求荣誉的人和追求私利的人!”
“嘁,一个小丫头。”一个男孩向窗外望了望,说道。
“哼,你们都听着,我虽然是个女孩,但一点也不比你们差!”
图利娅推门而入,毫不胆怯地走进人群中,深吸一口气,用圆润的嗓音和清晰的吐字背诵了一段《美诺篇》,又说道:“有德行的男人管理城市,而有德行的女人管理家庭,他们的共同点是都需要正义和节制,没有高下之分,因为城市正是由无数个家庭组成,倘若家庭不安宁,那么城市也不会祥和。”
看着或是瞠目结舌,或是面露崇敬之色的学生们,西塞罗微笑着说道:“年轻人们,这是我的女儿,图利娅。”
从这天起,图利娅也得到在课堂中学习的资格。
直到坐到老师的位置,西塞罗才发现,在课堂上谈恋爱是多么不明智的行为。
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学生之一在和图利娅眉来眼去,这个男孩正是马库斯·李锡尼乌斯·克拉苏的儿子,普布利乌斯。
某天,西塞罗没收了普布利乌斯传给图利娅的小纸条,他看到上面写着这样几句话:
谁是你最爱的人?
我父亲和母亲。
我是说男人。
我父亲。
图利娅十五岁这年,西塞罗正不遗余力地筹备竞选执政官事宜。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惜与臭名昭著的恶棍、他未来的敌人——塞尔吉乌斯·喀提林合作。西塞罗为喀提林的敲诈勒索罪进行辩护,作为回报,喀提林在拉票方面与他联合行动。
他们经常在入夜时分秘密谈判,可每次西塞罗准备出门时,特伦提娅总会冷嘲热讽,骂他在外面包养情妇。
“我根本没有包养情妇——我是去和喀提林见面!”
“那有什么区别!那个畜生——哎呦——”特伦提娅痛苦地皱紧眉头,捧着自己高耸的孕肚重新躺回到躺椅上。
“蒂罗生病了,我需要一个会议记录,你们之中谁向他学会了速记?”西塞罗对奴隶们问道。
奴隶们纷纷摇头。西塞罗一筹莫展,正准备拿上蜡板自己出门,图利娅却从二楼走了下来。
“我陪你去,父亲,我可以乔装打扮。”图利娅说。
“那怎么能行……你是个女孩!”
“父亲,你总是这样说,我到底哪里差!”
如果有可能,西塞罗那天绝不会让图利娅迈出大门一步。
西塞罗来到了喀提林位于帕拉丁山南坡的宅邸。这地方并不难找,因为附近正是月亮女神露娜的神庙。西塞罗觉得奇怪,作为一位处子之神,月神的神庙怎么会建造在这里呢?
看门的奴隶将他们引进前厅,一座座塞尔吉乌斯·喀提林家族祖上的半身雕塑被供奉在此处——贵族家庭中所摆放的纪念物,以彰显自己的家世。
而西塞罗家中则空空荡荡。
如果他竞选上执政官,那么他的儿子也能在家中供奉他的塑像了,西塞罗想。他紧张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图利娅此时裹在一身灰扑扑的斗篷里,低着头。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门廊中:克劳狄乌斯·普尔彻,当时还没有改名。此人正是起诉喀提林的原告。
这二十五岁的青年不愧对他的家族名,看起来活像在世阿波罗:他留着一头因涂了发油而光泽的金色长卷发,身材高挑,宽肩窄腰,仪态却甚是不佳。对守旧的老顽固们来说,这个有魅力的家伙相当“娘儿们”。他的目光狡猾精明,带领一批由市井流氓组成的“街头帮派”,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其中有这样几位成员:西塞罗曾经的学生凯里乌斯,盖乌斯·斯克里博尼乌斯·库里奥,还有马克·安东尼。
据说,克劳狄乌斯和他的三个姐妹都有不正当关系。
西塞罗站在门廊里就闻到了二人身上传来的浓郁酒气:这两个臭味相投的流氓!
于是,他更加紧张地护在女儿前面,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克劳狄乌斯嘲讽道:“你在藏什么东西?”
西塞罗看到青年的脸上搽了铅粉,嘴唇抹得嫣红,不禁有些反胃。
“两位,看来你们已经达成交易了。”西塞罗说。
“克劳狄乌斯会发表精彩的演说词,获得认可,我被无罪释放,而你会再一次获胜,我们三全其美。”喀提林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传来。
“这不是弄虚作假么……”西塞罗身边的“奴隶”低声嘟囔道。尽管裹在厚重的斗篷里,依然身材窈窕。
“很漂亮的奴隶!你在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克劳狄乌斯说,正想朝这个漂亮的“男孩”走去,后领子却被喀提林用结实的大手扯住了。
“闭嘴,克劳狄乌斯,这和你没关系。”喀提林冷漠地说。
“你真粗鲁,但是我喜欢……西塞罗!既然你已经看清楚形势了,不如和我找点乐子去。”
“什……什么?”西塞罗支支吾吾地回答,紧张地后退一步。
“别理那个大块头,这是咱们‘美人’之间的交流……”
在西塞罗被克劳狄乌斯强行拉走之后,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你很勇敢。”高大的男人缓步走到图利娅身边,“想让我送你回家吗?图利娅小姐。”
“你是怎么知道……”
“你的眼睛,看起来很像你父亲,如果不是他的私生女,那就是图利娅。”
“我可以自己回家。”
“你不能在午夜单独出门,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安全。请随我来。”
喀提林的灰眼睛在火把下更加明亮,穿过回廊和楼梯,他们来到了二楼最大的一扇门前。他对图利娅介绍道:“这是我女儿塞尔吉娜的房间。”
他点亮油灯,铺满橙黄色灯光的宽阔房间出现在图利娅眼前。雕塑与壁画相映成趣,靠墙放着两个并排的高大书架,一张橡木书桌,家具一应俱全,温馨的床榻上放置了柔软的抱枕。屋内一尘不染,明显是有人每日打扫的缘故。
图利娅觉得,它更像是女主人的房间。
“她也喜欢看书?”
“是的,她很聪慧,野心勃勃,固执得像头小牛。我可以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睡吧,如果害怕的话,我会叫一个女仆来守门,明天早上你就可以和你父亲回家了。”
“你真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可我母亲说你是个坏人。”
“我确实做过很多‘坏’事,这一点我无法辩白。”
“她说你与女儿……发生过关系。”
喀提林将火把熄灭,英俊的面孔隐入阴影。“当爱神射出金箭,连伟大的阿波罗也无法抵抗,更何况我只是一介凡人,一个犯了错的父亲……如果有可能,我绝对不会做那件事。”
……
西塞罗被折腾了整整一夜,带着疲惫的黑眼圈,在宅邸门前看到了他的女儿。
……等等,他的女儿!图利娅现在穿着一身酒红色的斯托拉,头上还戴着头纱和一枚精致的纯银发梳。
“这是怎么一回事?”
图利娅笑而不语,看起来开心极了,说道:“父亲,我们回家去吧!”
“父亲,如果说——我是说如果,我爱上了一个比我大得多的男人……”
“是谁!难道是……恺撒?”西塞罗狐疑地盯着图利娅手里的红色虞美人,得出了一个离谱的结论。
“绝对不可能,我从来没在家门口看到过恺撒。如果他能来,那再好不过了,看一眼英俊的男人能让我多活一年。”特伦提娅摇头,慢慢晃动他们的儿子——小马库斯的摇篮。
他们的女儿如今已经拥有少女的美貌,清秀可爱,楚楚动人,简直是月亮女神的在世化身。
我得提防某个飞贼,防止他摘走我家的花朵,西塞罗愤愤地想。
西塞罗绞尽脑汁择婿,最终,他选择了卡尔普尼乌斯·皮索·弗鲁吉。
“我把我最好的女儿交给你:没有人比她更善良,没有人比她更体贴,没有人比她更忠诚,没有人比她更勇敢,没有人——”
西塞罗想说,没有人比她更值得得到爱,但他哽咽了。
弗鲁吉抱起他的新娘,跨过了门槛。图利娅忽然回头,对西塞罗轻轻说:“再见,父亲。”
西塞罗痛哭了一整个晚上。特伦提娅起初也和他一起流泪,但是她渐渐地不耐烦了,说:“女婿是你选的,他如果欺负我们的女儿,就全是你的错!”
他像爱自己女儿一样爱着罗马。然而,罗马的真面目却是一个红杏出墙的妇人,轻易投入他人的怀抱。
西塞罗被迫流落海外时,唯有一个人不远千里来到他身边。那就是他的女儿,他深爱的亲人。
她穿着寡妇的黑袍,身形消瘦,连个护卫也没有。从罗马到布林迪西,两个星期的路程,图利娅孤身一人来寻找她的父亲。
“图利娅……我的女儿。”西塞罗再次哽咽了。
也许,与特伦提娅的嫌隙始于此时。他埋怨特伦提娅没有来找他,没有给图利娅提供旅途的保护……但在丈夫不在的时日,特伦提娅独自一人替西塞罗偿还债务,卖掉了大部分嫁妆,甚至亲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