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风雪独自走在冷清的大街上,衣衫杂乱满是污迹。
去仇府的路本不遥远,仇风雪在大雪里绷着一丝理智步履维艰,口中念着略显神经质的话,瞳孔虚虚散开,像无主游魂。
他还在不断麻痹自己的感官乃至意识,想要凭靠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来让自身获得短暂的舒缓,可终究无济于事,他什么都清楚。
东宫的太子诏令根本不可能被仿制,那绸缎上的金丝银线和特殊工艺,是唯独太子能享受的尊荣。
仇风雪不清楚齐长卿究竟是怎么得到这份东西的,但事实已成板上钉钉,无需多言。
只是心底感情太过庞杂,逼得他几近疯魔。
仇怨在此刻化为了最利的刃,只是刺向的不是敌人,而是他。
仇风雪宁可自己痴傻一生,也不愿相信他鞠躬尽瘁侍奉了数十年的人居然就是杀害他全族的仇人!
也不知宣氏家族泉下有知,该对他作何看法。
该是以死谢罪的,仇风雪嗤笑着踱步到府门前,脸色白得可怕,眼神涣散。
影枭被仇风雪这副模样吓得腿软,丢掉手里佩剑,赶忙三步并作一步跑到仇风雪跟前用手将其搀住,紧张到话都说不清楚:“主、主上,您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走开!”仇风雪不知哪来的气力,不顾影枭阻拦猛地推开对方,眼神骤然清明一瞬,想起什么似的直奔寝房!
影枭被仇风雪推到院落石桌上撞得眼冒金星,来不及缓气就又跟了上去,生怕仇风雪这个状态做出什么不可弥补的事来。
路上他撞见匆忙而过的管家,回眸望一眼举步维艰却依旧往前执着奔走的仇风雪,火急火燎抓住管家衣袖,扯到自己面前斥道:
“赶快去找凌淮安过来!越快越好!就说主子出事儿了,快去!!”
管家这才用余光瞧见仇风雪浑身不堪的模样,当下大惊,手里水盆一下倒扣在地上,衣摆鞋履湿了个干净都来不及打理,接到影枭命令就飞奔出府门!
影枭来不及管被水盆热水波及的鞋靴,步伐带风跟上仇风雪,赶在对方锁上房门的前一秒缩进了书房!
“剑……”仇风雪在书房内胡乱翻找着佩剑,摔碎了花瓶,打翻了油灯和熄灭的炭盆,打理整齐的书卷也被他翻落在地,井井有条的书房如今也成了他的心海。
乱成一团麻。
被打翻的油灯落在地板上烧起火苗,影枭忙得手脚都快打结,来不及去制住陷入疯魔的仇风雪,飞跳上前赶忙踩灭了火苗,而后才回身去看仇风雪。
没想到短短几秒钟,他就已经找到悬在兰锜上的佩剑,眼角的泪还是止不住往外落,他双手捧住佩剑,一把将剑抽出剑鞘,寒光乍现!
仇风雪扯开衣襟,把剑架在颈项间,双手横握剑柄,闭眼侧头,颤抖的脸上写满绝望和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的死能否谢罪,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地狱里瞧见他,会不会对他失望。
但他已罪孽深重,无可弥补!
或许季骁猜对了,他就是要下地狱的人,也会很快在地狱里和季骁见面。
届时,仇风雪还可以看见季骁狡黠得逞的笑。
可都不重要了。
影枭的心脏看到这幅画面差点炸开,来不及绕开房内桌案木椅,用身子撞开障碍物,飞扑向仇风雪,双手长探而出,赶在最后一刻夺下了仇风雪手里的佩剑!
“主上!!”
他怒吼一声,用力掰开仇风雪紧握佩剑的十指,五官揉皱成一团,鼻头酸疼,泪眼婆娑:“到底出什么事了!”
仇风雪不言,只是一味地抠挖着影枭夺剑的手,神经质地重复道:“我是罪人,这不是真的……我是罪人,这不是真的……”
……
影枭抹掉溢出眼外的泪水,失声哽咽,艰难出声:“主上,属下从您八岁时起,就一直侍奉您左右,我的命都是您给的,若真的有要用命抵命的债,属下替您做!”
仇风雪仍不放弃努力抢夺影枭手中佩剑,眼眶绛红,被泪水泡得浮肿,崩溃喃吟:“你给我……把剑给我……”
“主上!!!”影枭推开仇风雪,护住腰间和手上的两把剑,退后数米开外,摇头哽声道:“我今日就算死,也不会把剑给你!”
“我让你给我!”仇风雪理智彻底崩塌溃散,站起身扯落珠帘,跌撞跑向影枭,嘶吼着去抢对方手中佩剑!
紧闭的房门被外力一脚踹开,阴沉的天光透进黑黢黢的书房,让仇风雪短暂地迟疑一瞬。
他不解地偏头,眨了好几下眼,才强迫僵直的脖颈转向门前,让阴沉的光亮刺痛他的双眼。
是谁?
“仇风雪!”
凌淮安逆光走入房间,扫一眼书房像是被刚洗劫完一般的狼藉,心底不安感更加强烈。
他昨夜心中就感到隐约不安,回到凌府时连觉都没睡,想了一夜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任何事,可唯独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仇风雪脖颈上挂了一道被剑锋压迫而印出的狭长血痕,失魂落魄衣衫缭乱,形如疯魔,显然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
凌淮安的心在看到仇风雪的刹那就已经被猛捶了一棒,此刻更是如万箭穿心般疼痛,无法呼吸,不知所措。
仿佛万蚁噬心。
“别过来!”仇风雪只安静片刻,趁此间歇抓住影枭的纰漏,拍掉他挡在佩剑前的手,顺手抽出长剑指向凌淮安!
“我是罪人。”
仇风雪眼神重恢清明,可能是出于私心,在最后关头,他还是想和凌淮安隔着一定距离,说上许多心中未曾出口的话。
“我今天去找了齐长卿,知道了杀害全族的凶手。”
他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反而让凌淮安更加害怕,忍不住往前半步,却迎上仇风雪直指而来的剑尖!
影枭已经呆滞在原地,心脏听到这则真相过后陡然炸开似地,跳动的速度几乎让他大脑都发疼,还能清晰听见激烈的心跳声,太阳穴也突突地跳动,身体瘫软。
“我说了别过来!”仇风雪削薄的肩膀大起大落,分外激动。
凌淮安怕他做出什么傻事,只好站在原地,忍住声音苦涩,拧眉问仇风雪:“所以你知道了这个真相,就想以死谢罪?”
他毫不留情拆穿仇风雪的想法,苦笑着摇头,口中却是最尖锐的话:“你这样做,对不起任何一个人!”
“你以为你对得起宣家死去的那么多人吗?你以为你对得起我爹的栽培吗?你以为你对得起你自己吗!?仇风雪你醒醒吧!”
事到如今,凌淮安已不再是怒火冲天,有的只是如坠冰窟的冷和心痛,冷是因为仇风雪到这种关头想的居然是一了百了的死亡,心痛是因为仇风雪在他眼前这般屈折模样。
他不顾警告继续往前,压迫仇风雪和他本身的距离,直至剑尖抵住胸前衣料,他也不曾退缩。
于他而言,就算此刻被仇风雪一剑穿心,也难敌心头钝痛。
反正都是要死的,如果能让仇风雪清醒,迷途知返,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凌淮安也不会犹豫半分。
“我说了你不要过来!”仇风雪硬着手臂,看剑尖刺破凌淮安的衣料慌了神,想收回手了结一切,不料还是晚了半步,他的手腕被凌淮安率先握住,本来只刺破衣物的剑锋一刹刺穿血肉!
墨蓝的衣料被殷红的血染成玄黑,凌淮安却没有要收手的意思,迈开步仍然往前迫近,任凭剑锋在皮肉之内越陷越深。
皮肉之苦痛彻心扉,铭刻成两人心上两道纵深的伤痕,永不磨灭。
仇风雪眼中满是凌淮安胸前的血色,他再也忍不住,抛开佩剑摔在身旁,泪水理智同时决堤,化作倾盆阴雨,尽数泼洒至凌淮安唇间。
吻是苦涩和咸腥交织而成的悲,成为阴雨之下潮湿苦痛的缠绵,是覆巢之下城池俱摧的半刻心安。
仇风雪温热的眼泪不断落下,染了凌淮安双颊,他几乎愤恨地用唇齿擦过对方柔软的双唇,直至口腔中爆出新一轮的腥咸。
凌淮安任由仇风雪的疯狂淹没自身,感受自己唇上传出的阵阵刺痛,两人交换着苦涩至极的吻,却没有哪一方率先推开。
仇风雪疯狂索取凌淮安的鼻息和温度,压榨着唇腔内每寸领地,拙劣的技巧在此刻也变成了攻击性极强的武器,将凌淮安唇上破开的疤痕不断吻裂,榨取新生的鲜血,直至他再也忘不了这抹腥甜。
凌淮安任由仇风雪泄愤似地摧残他破裂的伤口,小心翼翼擦去仇风雪脸上泪痕,等待仇风雪松开换气后,再浅尝辄止地啄吻。
“擦干眼泪,我陪你。”
“陪我什么?”仇风雪和凌淮安挤在逼仄的墙角,呼吸交融蜿蜒,清明不再。
凌淮安轻笑,涩声道:“杀尽挡在你身前的仇人。”
仇风雪再次拥上凌淮安陷落其中,心海上即将翻覆的船舟终于得以停泊,熄灭许久的迷香在冰冷的下腹再次燃起一阵灼热的火。
凌淮安能鲜明地触碰感受到那股滚烫,他仿佛进入仇风雪空寂已久的心海,染上此刻迸发到无法遏制的疯狂,用以填补仇风雪干涸的心。
房门不知何时已经再度被合上,只余两人。
那股火还是烧到了凌淮安身上,他渴求着仇风雪急切的抚摸,从头顶至发梢再到衣襟,直至深处。
仇风雪垂头,半靠在矮桌前垂头和凌淮安迷离的眼神相对,单手抓住他的刘海鬓发,修长的手指伸进凌淮安发间,心海再次掀起惊涛骇浪,惹得他浑身痉挛发颤。
他烧红的眼角最后掉下一滴泪,如浴火重生般,破开以往风雪堆砌的面具和心,笑得恣意。
凌淮安说得对,若未能让该死之人血债血偿,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心海浪潮翻覆,仇风雪喘着粗气,大敞的衣襟之下是起伏剧烈的心口,他抓握凌淮安的鬓角愈发用力,直至临界点,他拼尽全力蹭起身,对凌淮安低声道:
“我们一起……杀尽挡在身前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