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音是在影枭将她背回来不久后离世的。
第二天仇府挂了白。
仇风雪没能来得及庆贺季骁垮台的事,噩耗就接踵而至,心情糟糕到极点,面无血色,仿佛燃尽的炭灰般死寂。
他亲身穿上粗麻白衣,让影枭去置办一口上等棺材,又在寿材铺买了诸多殡葬用品回府,亲自替樊音送行。
府上奴仆不解仇风雪为何要为一个认识不过几日的流民送行,身披麻衣窃窃私语,见仇风雪冷着脸从堂内走出,纷纷住口埋头。
整个仇府上下,唯有影枭能明白仇风雪这么做的目的——樊音本就与仇风雪以往死去的囡囡年龄相仿,甚至模样也有三分相似,多少会让仇风雪心生感慨。
且这是仇风雪解不开的心结。影枭虽看仇风雪嘴上只字不提,可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仇风雪是想让樊音过上好日子的。
不仅是为樊音,也是为了在仇风雪心里早已远去的亲人。
可这终究还是化为梦幻泡影,樊音还是没能留下,相当于仇风雪心中的亲人死去第二次。
这场送行,送的不止是樊音。
“影枭。”仇风雪双唇泛白,一夜未眠,唤来影枭燃了火盆,自己则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烧着纸钱。
青黑的烟气飘进雪风中,熏热了仇风雪冰冷的脸颊,可他的心却没被这火束青烟烤热,只有阵阵炙烤带来的余痛。
影枭跟在旁侧,拿了纸钱同仇风雪一起烧,堂内摆着诸多灵牌,全是当年宣家之人,最前面最新的三块令牌,是属于樊音和其姊妹的。
“你说,人死后灵魂会飘向地狱吗?”仇风雪平日素来不会主动开口问这些神鬼之说,今天却破天荒向影枭提了一嘴,火光燎进他的双眼,两束火苗在他墨黑的眸中扑簌簌烧着。
影枭手里拿着粗糙的纸钱,跪在仇风雪身旁听他说完,有些困惑地转头望一眼堂内令牌和棺材,随后笃定道:“像樊姑娘这么苦命的人,应当会成仙吧。”
“成仙吗?”仇风雪眉头轻蹙,也没对影枭的答案做任何评价,只是继续沉默下去烧纸钱。
*
仇府挂白的消息传到了凌淮安耳朵里。
报信的仆人凑到他耳边私语,没敢说太大声让凌子翁听见。
凌淮安拿药碗的手不安地抖了抖,勺中汤药洒出两滴落在床边,偏生发自内心的颤栗无法止住,勺中汤药都快被他抖得洒尽,六神无主。
凌子翁侧身卧床,眼神在凌淮安颤个不停的手上徘徊一阵,干脆强撑着从床上蹭起身,从凌淮安手里夺过药碗,接连咳了两三声,艰难道:“失魂落魄的,是仇风雪出事了?”
凌淮安察觉手上汤药被凌子翁夺取,赶忙回神想从凌子翁手里把汤碗拿走,强装镇定道:“父亲,您把药喝了…”
“淮安,回答我。”凌子翁挪开拿药碗的手,将其放在床内凌淮安够不着的位置,撑着精神和凌淮安对峙。
凌淮安嘴里不是滋味,心里更不是滋味,身体像是要被拆解成两半似的,一半飞去仇风雪那里,一半就留在这凌府之中。
可惜现实并不如他意。
眼瞧凌淮安不愿回答,凌子翁哼笑两声,只好一边喝药一边帮他说出口:“我知道你想去见他,我这个做老师的,这么多年也想去见他,好好和他说些心里话。”
“可是淮安,现在非常时期将至,你又是接了……唉,皇宫那群人盯梢盯得极紧,一旦你和仇风雪扯上关系,之前的戏和之后的局,就全白做了。”
凌淮安只觉心中翻涌,他乱了心神,双手交叠着抠挖掌心,无论是理智还是感性都无法帮他做出决策,在颅内做着激烈的抗争。
“我……父亲,我就去看一眼。”
凌淮安偏执地做了决定,眉梢细微地颤抖松了又紧,两片唇紧抿成线,眼尾绛红,拂开衣摆跪在地上委身乞求:
“我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凌子翁板着脸看向空了的药碗,瞥过脸用枯瘦的手拉拽凌淮安,颤巍巍地喘了两口气,阖眼妥协。
得到许可的凌淮安立刻抓了门前宽大的斗篷披上,最后回眸看一眼重新慢慢躺回被褥里的凌子翁,握紧了袖角,沉声道:“我很快就回来,父亲。”
语罢,他转身开门,迈入风雪之中。
……
仇风雪刚举行完送别礼,遣散了家仆去打点府内事务,刚得了点空闲时间来消化这两日的情绪。
他又一次坐在院内石桌上,正如那日小年夜和凌淮安共饮一般,同样的酒同样的位置,只是石桌的积雪没被凌淮安拂开,酒也没被凌淮安提前温过。
冷雪冷心,冷酒下肚,仇风雪耳畔是昔日笑语的回响,他朦胧地半阖着眼,看身边围着打转的囡囡,还有在厨房里忙碌的阿姐,还有在角落处的凌淮安…!
他猛地惊醒,手中本就没握稳的酒瓶滑落打碎在地,酒液融进茫茫雪地里,不见踪迹。
“凌淮安?”仇风雪不可置信地摇头,似是觉得不管用,又探手去捶后脑勺,模糊道:“你…怎么会来?”
从昨日一见后,仇风雪嘴上不说,心里却早有预感凌淮安渐行渐远的缘故,他自那时起就明白很有可能和凌淮安长时间见不到,亦或者是再无法相见。
可对方此刻却恰巧出现在空寂的院落中,就像一壶温好的酒,稍微暖了仇风雪冷风倒灌的身躯。
他踟蹰而上,双唇干涩。
凌淮安摘下斗篷,看一眼挂了白被当作灵堂的主堂,伸手去握住仇风雪冷若霜雪的手,哑声道:“是樊音吗?”
仇风雪眼神清明了许多,他抿唇点头,垂眸道:“是樊音,也不只是樊音。”
凌淮安听得懂他话中之意,上前去跪在蒲团上,往火盆里丢了许多纸钱,眼眸光亮被阴翳覆盖,明晃晃的火苗照得他脸发烫,五味杂陈。
仇风雪跟在凌淮安身后,跪在另一个蒲团上一点点往火盆里丢纸钱,无神道:“都怪我没看住她,才会让她白白自戕送了性命。”
“这不怪你。”凌淮安抬眸望向棺椁,感慨道:“或许这对她来说,是另外意义上的解脱。在我们那边,这样做的人还不少。”
仇风雪听凌淮安说话有些奇怪,转头疑道:“你们那边?”
凌淮安反应过来说漏了嘴,颔首改口道:“我以前的……老家那边,听父亲说的。”
“为什么?”仇风雪问。
凌淮安继续往火盆里丢纸钱,看被火舌吞没而逐渐蜷曲成为灰烬的钱币,有些凝重道:“有人视活着为生命真谛,有人就视死亡为生命解脱。”
“所以对她来说,也是解脱吗?”仇风雪眼神被火苗晃了眼,鼻息间全是纸钱成烬的焦糊味,让他喉间更为苦涩:“我一直以为,只要能给她新的生活,就能治愈她的心伤。”
“你尽力了。”凌淮安烧完了手里的钱,扬头看向被摆放整齐的灵牌,沉重道:“你也很辛苦。”
他从未见过仇风雪这么脆弱的模样,像无主浮萍,圆黑的眸子里盛满茫然和失落。
任凭凌淮安怎么去消解,都无穷无尽。
于是他更加坚定了脚下正在走的路,只要能扫清前方一切障碍,或许仇风雪就能重新拥有笑颜。
仇风雪听得心里揪紧,酸疼泛开,他深吸气强憋出半抹笑,凄然道:“凌少爷,你还记得那日小年夜我讲的故事吗?”
凌淮安回头看他,郑重点头。
“那根本不是故事,是我的过往。”仇风雪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后,浑身气力就像被抽干似的,软塌塌的使不上劲。
这是他从不说出口的秘密,但他想让凌淮安知晓。
或许是出于信任,也可能是心底那点暗生的情愫在作祟,甚至是因为仇风雪方才喝了酒还未醒的缘故。
但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觉得凌淮安值得。
是凌淮安让他感到人间情丝牵系起的羁绊,他的喜怒哀乐都因凌淮安而鲜明,他的世界为凌淮安绽出生机光彩。
凌淮安的心像是被这句话重重擂了一拳,敲得他沉寂的心竟在此刻狂热起来。
他阴沉的眼眸重燃昔日光亮,布满乌云的心情被仇风雪一一拨开,如雷雨过后冉冉而升的彩虹。
“我一直都知道。”
凌淮安拥住仇风雪,下巴搁在对方削薄的肩膀,绛红的眼尾隐隐泛开水渍,他感受着仇风雪暖热的身体和有力的心跳,看仇风雪一点点从原本既定冰冷的书中长出血肉,内心悸动不已。
他用双手将仇风雪越环越紧,像是要将其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仇风雪被这突如其来的紧抱打个措手不及,他愣了半天才僵硬抬手想去回抱凌淮安,可就在这时对方却抢自己一步松开手。
落空的滋味席卷而来,侵占了仇风雪的感官。他感到有些冷,接踵而至的是无尽的悔。
凌淮安的表情和一举一动总让他感到不安。
前方溢满迷雾,两人携手而行,仇风雪脚下是冰,殊不知凌淮安脚下也布满荆棘。
两人冷下去的气氛也没持续多久,影枭推门急匆匆跑到仇风雪面前,和凌淮安相望一眼,对仇风雪仓促道:
“主上,除去樊音三姐妹的灵牌,其他的怕是要收起来了。”
“为何?”仇风雪拧眉,不解其意。
影枭盯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
“太子殿下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