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牲畜为祭,难以满足山神节节攀升的胃口。
想到这里,君浮玉心口无端一寒:“所以……村长就将活人献给山神?”
念念的表情似哭似笑,脸上胭脂随着她的神色簌簌绽开纹路,如干涸龟裂的土地。
她双目流下血泪,喉咙里挤出尖利的啸声:“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他们将我送到了祭台上!”
怪不得她是个怨鬼!
她的执着,不是源于报恩,而是源于未报之仇。
她的胸腹之中猛然溅出浓稠的血水,铺天盖地席卷半空,化作深色红雾,向不远处的村落方向迅疾地蔓延开来。
君浮玉双眸一滞。
这些是念念凝魂为鬼的怨气,若是全部散尽,她的魂魄也会消散。
她下意识拔出剑,可惜再锋利的剑刃,也斩不断怨气。红雾仿佛有意识般,绕开了她和谢无妄,如一张千丝万缕的大网,笼罩住整个村子。
哀叫,惨号,哭泣,痛苦的呼声伴随血肉被撕裂的响动,随着夜风,浪潮般劈头盖脸涌来。
君浮玉眸中噙了一分怜悯:“这些村民早已经身死魂消,一切不过是被封印留存的幻影。何苦为了他们自伤魂魄?”
血色泪痕从念念脸颊的两侧淌下,一道道犹如割破的伤口:
“从前他们叫我野种,用石头砸我……后来他们给我新衣服穿,叫我乖孩子,还炖鸡给我吃,说要带我去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我以为,我以为大家终于喜欢我了……”
她皱了皱鼻子,嚎啕大哭:“都骗我!全都是骗我的!”
君浮玉弯下腰,笨手笨脚地将她抱起来。
这个岁数的孩童,本来就不重,何况她还只是个散了怨气的鬼魄,抱着她,像抱着一只瘦弱的幼猫。
她将念念圈在臂弯内,轻轻摇晃着她,语气温柔:“我喜欢你,我不骗你。”
“你也骗我,我才不信!”念念哭得双肩抽搐,血泪浸红了君浮玉的外衫,连话都说不利索,“没人要我,没人会喜欢野种……”
“谁说你是野种了?谁说你没人要了?”君浮玉伸出手,耐心地捋着她的后脊,“以后我来做你的姐姐,跟我回家,我要你。”
回家?
谢无妄在念念身后,轻启薄唇,无声地念出这个词。
君浮玉瘦削矮小的身影再次浮现在他眼前,满身伤痕,眼神倔犟。她早已跌跌撞撞地逃离了爹娘,她已经没有家了。
“回家?”念念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家在哪里?”
君浮玉闻言,唇瓣轻抿,动作瞬间顿住。
她脑海中关于“家”的记忆,只剩无尽的疼痛、苦闷和吵嚷。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竟不知从何说起。
“有你姐姐在的地方,就是家。”
少年清越的嗓音划破沉默,谢无妄望向君浮玉,眸光沉在黯淡的夜色中:
“她会替你挽发,吹叶笛哄你入眠。还会牵着你的手,以免你被坏人拐了去。”
念念歪着头,思考片刻,翘起唇角笑了,脸颊两侧显出浅浅的梨涡:“那我也要牵着姐姐的手,保护姐姐。”
“姐姐,是我骗了你,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鎏金矿……你能原谅我么?”
她的手抬起来,几乎就要触碰到君浮玉的指尖,却在顷刻间化为淡淡的雾,随身躯一同消散而去。
怨气散尽,从此青天黄土之间,再无念念。
君浮玉僵在原地,胸口一片灼痛,耳边被逆流的血撞得嗡鸣不止。片刻后,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原谅你。”
话语散在夜风中,如在清水里逐渐晕染消失的一滴颜料,再无踪影。她转身看向谢无妄:“走吧。”
后者似乎有些讶异,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会……”
“会什么,会哭?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君浮玉扭身,望向远处瘦羊山若隐若现的轮廓,“你累吗?不如我们等破晓后再赶路?”
谢无妄却突然凑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清浅的草木气息随着动作袭来,柔软的唇落在眉间,又飞快移开,只留下浮光掠影的凉意。
君浮玉僵住,无可奈何地瞥向他:“你做什么?”
“师尊不是累了吗?”
谢无妄语气温和,神情不似讥诮戏谑,带着几分隐约的认真:“据说这样做,可暂消疲惫。”
他和君浮玉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到能听清她的呼吸,能闻到她身上药材清苦的气味,近到夜风吹拂时、两片衣角随之相碰交缠。
君浮玉并未闪避,平静地抬起双眸:“谢谢你。”
少年有些讶然:“谢我什么?”
“谢谢你替我为念念编造了一个……”君浮玉小心地斟酌措辞,“一个家。”
——那不仅是念念的家。
也是我的。
这句话压在谢无妄的舌根,几乎就要溢出来,君浮玉却已经转身,留他一个人浸泡在无边夜色里。
那张炙肉地图上,离瘦羊山最近的鎏金矿封印之地位于南方,盘龙沼深处。
据说万年前,南边瘴气弥漫的泥沼里,不知怎的养出了一条灵气四溢的蛟妖,化神成仙去了。因此,世人将其称为盘龙沼。
传闻盘龙沼极为险恶,瘴气带毒,泥浆蚀物,其中不知盘踞多少凶煞妖魔,专等着将误入其中的猎物吞噬干净。
听闻君浮玉要去盘龙沼,饶是谢无妄从不在意目的地,也忍不住惊疑地问她:“师尊为何要去那种地方?莫不是谁诓了你?”
“诓就诓吧。”君浮玉毫无波澜,“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线索,我也要去看看。”
瘦羊山确实曾有过鎏金矿,这一点毋庸置疑。而且她和许曳师姐又无过节,她应该不至于骗她。
“师尊好像很想要鎏金矿。”他轻轻叹息,“可惜我才疏学浅,活了两辈子,也没听说过这件宝物。”
你没听说过真是太好了。
君浮玉清了清嗓子,面不改色:“我要用它给你炼一件护身法宝,以免哪天你又随随便便死了。”
少年微眯眼瞳,不知是调笑还是真心:“师尊将我的生死看得如此重要?”
君浮玉想了想,痛快地承认了:“是又如何。”
就是因为他能复生,所以才不能让他轻易死了。否则,她早一剑送他去黄泉之下了。
但谢无妄疑似对这句回答很满意,连着好几天心情都不错,笑吟吟的,浑不似之前的刻薄。
连夜向盘龙沼方向御剑大半日,直至天色再次渐渐暗沉。君浮玉向下俯瞰,重山叠翠之间,坐落着一座灰扑扑的小城。
虽说君浮玉见惯死别生离,但自从念念在她的怀里如雾气般消散,她总觉得胸口有些郁结,带着闷闷的钝痛,难以集中注意。
不宜长时间强行御剑。
她收了无名,打算带着谢无妄去城里休憩调整一番。
此城名为,城门口的守卫正在蔫蔫打瞌睡,见二人前来,睡意朦胧地看了他们一眼,双目顿时瞪大了:“长成这副模样,也敢进城?”
君浮玉也大吃一惊:“你什么意思,说我们长得丑?”
“不是,不是。”守卫连连摆手,故弄玄虚地低声开口,“现在城里采花贼猖獗,你们二位相貌不凡,怕是会遭难啊。”
他边说着,边指了指城门边贴着的通缉令:“就连城主的女儿,也不幸遭他毒手……”
画中人小眼歪嘴,长相清奇,活像一条被压扁的鲶鱼。下颌蓄了一大把络腮胡,横眉竖眼地瞪着每个过路人。
谢无妄瞥了那通缉令一眼,简略读着被雨水晕染的文字:“今有采花恶徒为祸城中,身长八尺……已犯十一户……师尊,又到了你斩奸除恶的时候了。”
守卫叹息:“这采花贼不拘男女,只挑容貌,你们二人实在是危险啊。”
“多谢告知。”君浮玉的手按在腰间长剑上,揶揄地瞥了谢无妄一眼,“我会保护好他。”
谢无妄并未觉得冒犯,桃花眸里盈着柔软的笑意,理直气壮地颔首:“有劳师尊。”
二人进了城,虽是白日,大街小巷的百姓却大半都戴着帷帽面纱,遮掩自己的容貌,行色匆匆,颇有人心惶惶之感。
街边有卖面纱的摊位,从纯白缎子到朴素的灰色麻布,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君浮玉去买了一件丝巾,顺带着和老板搭话:“这采花贼真有那么大能耐,竟无一人将他捉住?”
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壮汉,也斜斜地围着丝巾,只露出半只右眼,从面纱后睨她:
“你为何佩着剑?难不成是来收他的?我告诉你,那贼人身姿轻盈如燕,能从桥这头,跳到对岸的兰香阁顶,是绝对不会被抓住的。”
听起来好像确实有点能耐。
君浮玉低头,仔细打量着手中轻薄的丝巾,问老板:“哪里是兰香阁?”
老板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高耸的酒楼。
她掂了掂钱袋子:“好,多谢。我们今晚就宿在那里。”
无名出鞘,挑着丝巾迅疾划过云端,众目睽睽之下,将丝巾钉在兰香阁顶的圆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