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坐在地上的阿歹应声抬起头,一双泛着银光的眼此时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他抬头看着,视线在郁离身上停顿几秒,又垂下头,沉默地捡着地上滚落得到处都是的佛珠。
——那是梵念的佛串。
阿歹此时已经将所有掉落的佛珠拢在了一起,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揣进怀里,仿佛在这一刻,它们就是他的全部般。
“梵念呢?他去哪里了?”
听见这话,阿歹方才平静些的情绪忽然崩溃,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土地上,许久没有说过话的嗓音粘连艰涩。
“他走了……”阿歹伸出一只手狠狠锤上了眼前的菩提树干,“他……不见了。”
他这一下用的气力极大,菩提树的叶子随着他的动作扑簌簌落下几片,几枚晶莹剔透的菩提果从叶间落下,深深嵌入了土里。
这几枚菩提果好像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一般,不多不少正好三枚。
郁离正要弯腰捡起,就被一旁的阿歹一掌挥开
“别碰它!”他的眼中银光一闪,“你别碰它。”
郁离动作一滞,他仿佛知道了阿歹的意思,收回手不再去捡。
沈自渡见此,好整以暇地问道:“为什么别让他碰?”
阿歹将怀里的佛珠好生放好,这才又掏出一枚与地上那三枚一模一样的菩提果。
他好像没听到沈自渡的话,只自顾自说着:“他……就是因为这个不见的。”
“他拿了这菩提果,说要去看看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一转眼,他就从我眼前消失了。”阿歹指着菩提树干,“就从这里,后来我也拿了这菩提果,可我却不能进去。”
“已经很久很久了……”
阿歹的肩膀落下来,“应当是很久了吧,这菩提树的果子已经结了好几轮了。”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进不去。
阿歹垂头捻着手里的菩提果,又抬头看了眼谢遥生身后的郁离。
他害过他一次了,如今应当也算得上是报应?
谢遥生掏出寻灵盘,盘上的指针乱转着没个准头。
很显然,脱离弱水界的禁制并不在这里。
“看来,我们必须进去看看了。”谢遥生看向地上散落着的菩提果。
阿歹忽然出声:“你们,确定要进去吗?”
“怎么了?”沈自渡侧目看他,“你在担心什么?”
阿歹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你们,能帮我找找他吗?”
“我们进去,定是会想办法带他出来的。”谢遥生从地上捡起两枚菩提果,将其中一枚递给了郁离。
菩提果入手先是微凉,随即像是带着暖意的玉。
郁离捏紧了手里的菩提果,心不受控制的跳动起来。
他,会和阿歹一样吗?
正当他心猿意马之际,菩提树干上却忽然发出温润的光,两条彩鱼样式的纹饰游过,紧接着,一扇光门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他的心莫名安定起来,恍惚间竟觉得世间所有的喧嚣都在此刻离他而去,郁离不自觉地向前走着,身影消失在了门中。
再次回过神来,他就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碧绿色的湖泊之中,脚下分明是深不见底的水,可他却能好端端站在水面上。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湖水的影响,他记不清自己是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心里空落落一片,仿佛缺失了什么东西,让他迫不及待地想找寻什么东西将它填满。
空中忽然游来只小小的彩鱼,它停在郁离身前,无波无澜的声音从它张合的嘴中吐出:“菩提问尔心。”
他的目光随着这只小鱼上下起伏:“问尔求之难得?”
眼前的彩鱼忽然游动起来,它落在水面,渐渐变成了一个白衣半束发的背影。
他赤脚踩在水面上,薄如蝉翼的轻纱白衣披在他身上,被水洇湿,竟然能隐约看见轻纱下的肉色,他转过身子,嘴里轻轻唤着两个字:“阿无……”
美人回首,素衣半露,左肩上的莲花半开半闭着,他的眼中盈着些水光,眼角红红,郁离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两步,美人看见他,好像一瞬间就酥了骨头,双腿一软就扑进他怀里。
他抬起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原本如竹般清冷的声线如今却像开着春桃,只一声就能击溃旁人所有的防线。
“阿无,我好热。”
郁离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着,他揽在谢遥生腰间的手不自觉地越收越紧。皮肤温润的触感透过轻纱传进他掌心,然后顺着筋骨,一路蔓上脊椎。
“师……遥生……”郁离情难自禁柔声唤道。
怀中人的一双柔荑攀上他的脖颈,他的鼻息离他越来越近,带着独有的沁香,他的手指顺着郁离的耳根上移,缓缓插入他发间。
这一瞬间,郁离的脑中已然没有了任何想法,他紧紧搂抱住怀中的人,像是要将他揉进骨血中才好。
他缓缓垂下头,正要触及那令他疯狂的唇瓣之时,怀中忽然一空,一只彩鱼从他身旁游走。
一道苍老的声音愤然响起:“欺师灭祖,欺师灭祖啊!”
说罢,郁离的脚下一空,他就这样落入了水中。等他再次回过神,自己已然身处一方空间之中。
菩提枝叶顺着墙壁生长着,汇聚到空间正中心变成方小小的莲台。
连台之上坐着个手持长杖的秃头老者,见他过来愤愤“哼”了一声闭上眼。
那声音和先前说他“欺师灭祖”的声音一模一样。
郁离垂下头,耳根却泛起些红。
还不等他做些什么,又听那老者冷哼一声。
他转头看去,就见沈自渡被一丛菩提叶裹挟着放到了地上,隐约间还能听到苍老声音的怒骂从菩提叶中传出。
“心口不一!”
正当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是,菩提叶再次卷着一个人下来。
“劣迹斑斑!”
菩提叶缓缓散开,原本应该在菩提树外苦苦等候的阿歹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你怎么进来的?”
“是你?”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不同的问题却是同一个意思。
阿歹也不知在刚刚的问心中经历了什么,此时双颊飞红,小声道:“我也不知道……”
坐在莲台上的老者冷哼一声:“人到齐了自然都要放进来,怎么,只准你们来,不准他来?”
郁离没答他这话,转而问道:“随我们一同来的,那个很好看的郎君呢?”
老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而语道:“他可与你们不同……”
此时此刻,同样的碧绿湖泊之中,谢遥生伸手托住漂浮在半空中的彩鱼:“什么是求之难得?”
“就是求之难得。”苍老的声音不知第几遍响起,从其中竟然能听出几分不耐来,“难不成你别无所求?”
谢遥生歪头思索几秒:“离开这里算吗?”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几瞬:“算?”
脚下的湖水开始沸腾起来,转眼间就如同焰火般烧了起来,连成一片片。
那条彩鱼身上也燃起了火,它绕着谢遥生游:“菩提问尔迹。”
“问尔心迹合一?”
几个瞬息过后,那条焰火彩鱼忽然开始扭曲起来,紧接着,一方小池塘率先出现在了他眼前,紧接着就是一片竹林和一幢……不大不小的屋子。
谢遥生点了点头,这倒真和他薄月峰上别无二样。
眼前的景物又刷一下收回,这次那道苍老的声音带了些惊奇:“果真无所求?”
问罢,他也不管谢遥生是否回答,爽朗大笑起来:“倒是许久没见过你这样有趣的孩子了。”
话音落下,周身的焰海如潮水般退却,谢遥生此时正身处在一片虚无之中。
“菩提三问,此问问生死。”彩鱼又游到了他跟前:“你可敢问?”
“这有什么不敢?”谢遥生弯起唇角,“不过是生死罢了……”
“只是生死吗?”
苍老的声音笑着,“让我看看,究竟是什么会让你不惧生死?”
冲天的火光从这方天地中迸发,巍峨的山脉此时尽显狰狞,巨石随着一道道剑光从山巅横冲直下。
青面獠牙的魔物从裂隙中一波一波钻出,仿佛永无止境般扑向人群。
谢遥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挡在了前面,身后的女人发出一声惊叫,她向后仰倒,跌坐在地上的尸体之上。
“没事吧。”谢遥生将围靠过来的魔物清除干净后,转身扶起了地上的女人。
她扶着自己的肚子,显然已经要到分娩的时候,女人的头上泛起阵阵冷汗,她苍白着一张脸,上气不接下气:“我没事,仙君不必管我……”
谢遥生见她这副模样,显然是不能束手旁观。此时的不周山旁处处是危险,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又如何能在这场争斗之中活下来?这样想着,谢遥生从袖袋中摸出一样法器递给她。
“跟着它走,你就能出去了。”谢遥生再次挥剑斩灭了想要靠近这里的魔物,“小心些,不要走偏了。”
女人拿着那枚小小的法器,有些呆楞住:“仙君,可我是魔啊,我可是魔……”
谢遥生看着被围攻的凡间民众,和被从裂隙中驱逐出来的,四下逃窜的魔界子民:“可你们是无辜的……走吧。”
女人狠狠捏着手里那枚法器,此刻才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咬咬牙转身就跑。
看着女人渐渐离去的背影,谢遥生抬手,轻轻抚上自己左肩。
一朵莲花状的花苞渐渐浮现在他肩膀,随之而来的还有浑身如拨皮抽筋般的疼痛,身上的灵力随着疼痛渐渐流失。
谢遥生用让尘勉强撑住身子,他无奈想道:原来再来一次还是很疼啊。
这是这一次他有了心理准备,并不像从前那样乱了阵脚。拂清的身影顶在前方,可因他那次的重伤导致修为停滞,他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谢遥生看着他,忽然想起了那一次。
他因为莲心毒猝不及防的毒发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周围的魔族见状纷纷想要拿他的命论功行赏,就在那戟要落下的瞬间,一道力竭的身影挡在了他身前。
那是他的师尊——拂清尊者。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为他扫净了身边围绕着的不怀好意的魔族,随后在转身看他的那一瞬间,被个低等的魔族,用最低劣的手段刺穿了心脏。
他永远记得拂清最后的那个眼神:欣慰、不舍,还有……遗憾。
他的手轻轻搭上谢遥生的肩膀:“遥生,我不怪你……”
谢遥生的眼中水光乍现,他抬头看向半空,就见力竭的拂清正挥动着手中的剑抵御着源源不断的魔物。
就当他分神之时,一只魔族悄悄绕到了他背后,他举起手中的戟,眼看着就要刺进拂清的心脏。
谢遥生飞身一跃,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这一刺。
他倒进了拂清的怀里,对上了他有些惊愕的眼睛:“这次,我不欠你了。”
力气从身上迅速流逝的感觉不是很好,谢遥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感觉,似乎带着点释然。
“啧。”彩鱼从烽火中游到他身边,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执念真就这么深?”
谢遥生仰躺着看天,周边的事物都已随着彩鱼的游过化为虚无:“他们都因我而死。”
若不是他忽然中了那莲心毒,或许那一日就不会死那么多修真界道友,他的师尊也不会因此而……死去。
“那你后悔吗?”彩鱼绕着他游了一圈又一圈,“后悔做了一些事忤逆‘天道’?”
“那自然不后悔。”谢遥生站直了身子,“现在不后悔了。”
“好。”苍老的声音似乎很是满意,“你通过了。”
一丛菩提叶伴随着他的声音轻柔地将他包裹起来,等它们再次散开,谢遥生就已经身处在一片空间之中。
那一头站着郁离几人,可他们像是看不见他一般,自顾自说这话。
“不必再看了,他们都是杂念未清之人。”
前方的一座菩提叶做成的莲台上,一位老者徐徐开口。
“一行七人,竟然只有你二人通过了老夫的考验。”
谢遥生侧头看去,就见梵念正坐在一团蒲团之上,等听到老者开口说话这才睁开眼站了起来。
“说来,老夫好像还没有告诉你们我是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