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
孟三的出现应是刻意而为之。
“您是在找我?”
浑厚低沉的声音从阴暗的沟壑深处传来。
满腔的城北口音更是让狄非顽坚信心中猜想。
他应了声,按兵不动,目光则在悄然地环视四周。
此处地形狭隘,音浪打在石壁上还有阵阵回声。
放眼望去,只有一条南北通向的小径。
可谓是易守难攻。
死守。
心有不甘。
强攻。
未尝不可。
拇指将刀柄缓缓推离刀鞘,视线锁定,狄非顽杀伐果断地冲进黑暗当中。
锋利的刀刃反射着寒光,手起刀落间,劈开的石峭骤然坍塌。
仿佛一切都胜券在握。
“狄小四爷可真是看得起在下,前来相见竟还借了把削铁如泥的好刀作伴。”
孟三的声音猝然于身后响起。
狄非顽似是早有预料,徐徐转过身去。
面对着不知从何时隐蔽身形,又瞬移到烛火通明处的男人,他目光不屑,还隐含一丝杀意。
狄小四的名字当真是许久未听见了。
“你的主子是谁?”
孟三如实道:“您的姑姑。”
“我倒是不知自家姑姑何时跟雁痕楼有了见不得人勾当。”
狄非顽冷笑一声,态度鲜明。
他握着刀柄的手持续收紧,左脚后滑,退了半步,戒备十足。
孟三右手一直搭在腰间佩戴的匕首上,巍然不动。
俨然不在乎眼下的险境。
“狄小四爷,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主子已经知道您是奉太子之命才会在这城西隐姓埋名。可如今皇贵妃已经窥破了孟桑榆的真实身份,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其性命。今日在下现身,也是奉命行事,只为跟您知会一声,事到如今,有些过往旧事还是莫要由尔等晚辈插手为妙。”
“你是在教我做事!”
狄非顽厉声质问。
孟三身子一顿,稍作反应后不慌不忙地解释,“在下只是传达主子的意思。”
“有意思。”
狄非顽收敛了半身戾气,对男人所言保持着半信半疑,“既然你说你的主子是我姑姑,我倒想问问,当日对孟桑榆下手你也有份,莫不是有人两面通吃,也当了皇贵妃的走狗?”
“您可真是看得起在下。”
孟三自我解嘲,继而邀功道:“当日孟五手上可是有不少见血封喉的毒药,若不是在下从中作梗,留了条生路,想必之后也没了您跟‘已死之人’在雁痕楼楼主面前假扮凌鹤大师,探听王继年之死的机会。”
深湖凶险无比,可落入其中也绝非必死无疑。
做局更像是一场赌局。
听此,狄非顽眉头收紧。
他此前怀疑过孟桑榆从湖中生还的可能,今日听到的这番解释倒是有几分可信度,只是对于他们如今所做之事多了个知晓内情的家伙,又令他尤为不爽。
看来雁痕楼之行得尽快结束。
再瞧向眼前这个不似平常武行出身的男人,狄非顽似笑非笑道,“看来你真知道的不少。”
孟三笑:“毕竟我是主子手下的人。”
狄非顽面上平静,实则心里白了人一眼。
家里养的都是什么人呀。
怎么连好个赖话都听不出来。
“你家主子还有什么交代?”
“自然是有的。”
孟三毕恭毕敬地朝着暗处深鞠一躬,随后道:“主子当年将孟桑榆送出宫的确事出有因,只是年深日久,许多事主子不愿再提,深湖一事插手已是犯了主子的忌讳,若是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主子也想请您莫要被脏东西沾身为好。”
“姑姑是让我袖手旁观?”
脏东西三个字听在耳里格外尖锐。狄非顽扫向人的注视里多了份杀意。
孟三依旧尽职尽责地传话,“您出身尊贵,将来定可位居高位,主子是想让您的仕途更为坦荡。”
“你倒是好大的口气!”
狄非顽略微下压着嘴角,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我乃是奉太子之命,难不成你觉得太子所行之事也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歪门邪道?”
“小的不敢!”
孟三一听事态不对,当即双膝跪地,还想再解释,但已于事无补。
“你有什么不敢?”
狄非顽抬腿直接将人踹飞倒地。
他就是故意曲解着话中意。
孟三来不及躲闪,堪堪受了一脚。
本能地想要还击,对方高不可及的背景又令他理智瞬间回笼。
舌尖滑过齿缝,口腔里冒出的丝丝血腥味唤醒着奴性,孟三企图爬起来,霎时间又一次被狠狠地踩回原地。
狄非顽抵着人面颊的脚尖还在持续发力。
他神情坦然,宛若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然而浑身散发出来的上位者气息不容拒绝。
“你最好给我一个能说过去的理由,要不然就算闹到你主子跟前,我也能不费吹灰之力,要了你这条狗命!”
地上,孟三早就放弃挣扎,“雁痕楼背后的势力是皇贵妃。”
“证据。”
“其实有没有证据您都看出来了不是?”
狄非顽下颚紧绷,“我要证据!”
孟三的腹部猛不丁传来剧痛,力道之大足以证明踢他的人动了杀念。
他瞪大双眼,诧异于此。
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强行平缓呼吸,他将整个身子蜷缩成了一团才能堪堪承受痛感,说话时的断句也不似之前流畅。
“邓连策当年可是皇命钦点的诞辰酒酿造人,王继年一个小小的村官候选人死了,铜钱镇县衙里一大帮子人都劳神动众地请您务必彻查到底,可邓连策死亡一案当年可是轰动了整个邑都城,加上下药的娼妓在案发后无故消失,重重疑点尚存下朝廷却是草草了事,作为最大竞争对手,也是怀疑对象的雁痕楼非但没因此事受挫,反倒在短短月余迅速接手了诞辰酒的酿造,这些都足以说明雁痕楼背后有贵人存在。”
孟三艰难地侧过头,借着微弱的光亮,仰视着高高在上之人,“您应该比小的更清楚皇贵妃这些年受到的恩宠,雁痕楼在她的名下,只要她肯开口原谅,皇上又怎会再去追究。”
“看来你这条狗知道的还挺多。”
狄非顽收回了脚,不屑地拍了拍鞋上的脏东西。
孟三的话让他心中防备差不多放下,毕竟里面的一些细节若非爬到一定地位,根本无从得知。
“谢小四爷不杀之恩。”
孟三撑着石壁将身子慢慢站直,口中感恩的同时心中长长地松了口气,并决定将近日打探来的消息一并告知。
狄非顽面无表情地听着。
起初还不甚在意,觉得能有什么大不了,但当听到雁痕楼楼主所住之处还有一处并不光彩的密室时不由得打断道:“密室里的东西可是你亲眼所见?”
“小的只远远从外面看过密室一角。”
孟三摇头,语气却是异常坚定道:“不过小的可以肯定,密室东侧方位的高架上摆着一双秀腿,从长度看来是从腿根处割下,右脚踝处长有一朵莲花花瓣状的胎记,不出意外,那双腿应是属于邓连策之死一案中那个下落不明的娼妓所有。”
……
半个时辰后。
狄非顽还是被些细碎繁琐的小事扰乱了心情。
孟三所说的一字一句为盘根错节的疑点找到了些许头绪,同时也在他心里为杜城关这个人刻画出了一个大致形象。
笑里藏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有些非比常人的病态收集欲。
一想到自己在跟这么一个疯子斗智斗勇,狄非顽一整个血气上涌。
若是此事能成,他不就有了跟人谈换职的条件?
很好。
这破地方他早就待够了!
“你吃不吃说句话呀!”
鼻尖处萦绕的股股肉香打断了狄非顽的满腔热血,寻着有些急躁的声音而去,看见的正是孟桑榆鼓着两个腮帮子,两眼冒着火星地盯着他。
见他一直不回应,少女喉间还止不住地滚动了好几下。
馋得很!
忍住!
“吃什么东西?”
狄非顽忍笑地回过头,心里想着到时候把小哑巴拐回家也不是不行。
但在与个汁肥肉嫩的白斩鸡鸡腿差点撞了个满怀时,心里的那点子“金屋藏娇”的念头烂得细碎。
腿?
恶心!
还是肉色的?
这鬼城怕是明个就要垮台,连点糖色都不给肉上。
“你吃不吃?”
孟桑榆稍显不耐烦地又问了遍。
狄非顽刚想开口,胃里的恶心劲又翻涌上来。
伸手把嘴捂住,侧过了头,他忍着嫌弃婉拒。
“是你自己不吃的。”
孟桑榆再次确认,转而大快朵颐地吃起来。
期间,狄非顽用余光瞥了一眼,还是觉得受不了,但在瞧见小家伙嘴角粘上一块儿碎屑时还是把随身携带的方帕递了出去。
“脸上,擦擦。”
孟桑榆抬眸,又迅速低下头,没接。
狄非顽抿了抿唇,也不收手。
旁边孟源好心开了口,“你出去找人找了多久,她护食就护了多久。”
闻言,狄非顽挑眉,心情忽而大好,却故作镇定地指了指两条腿都少了的白斩鸡,问道:“我走了也没见她不吃呀。”
“我吃的。”孟源无语。
人家玩儿两情惬意的小情调,他可没必要把自己饿到。
再说了,他出的钱。
“这样呀。”
狄非顽故意拖长着尾调,面向着孟桑榆顿时起了逗弄人的兴致。
孟桑榆一听声音不对,都不用多想,就知道有人没憋什么好招。
眼明手快将除了少两条腿,其余均无外伤的白斩鸡往两人中间一横,她扬了扬下巴,“吃吗?”
狄非顽眨眨眼:“桑榆妹妹给我吃的?”
孟桑榆点头,“特意给你留的。”
“……”
狄非顽一顿,反应过来不免失笑。
啧。
小家伙学习能力真好。
学得又快又坏,还能反将他一军。
他本意是想摇头拒绝,不忍坏了她三番两次的好心,才点了点头,“哥哥今个肠胃不好,想吃小一点的,可以吗?”
“可以。”
孟桑榆想了想,干脆把肉撕成手指粗细的宽度。
狄非顽得寸进尺,“鸡皮我也不想要。”
“不能浪费。”
孟桑榆拧眉,下一刻小嘴大张,嗷呜一声把鸡皮都塞进自己嘴里。
狄非顽手肘撑着桌子,单手托着腮,心安理得等人伺候。
“问你点正事。”
孟源两指弯曲,敲了两下桌面。
狄非顽回眸,看出了对方眼中的不忍直视。
凳子发出了轻微的挪动声,他又往孟桑榆身边凑了凑,委屈道:“刚才哥哥出去追人,这鬼地方两步一转弯的,累得肩膀痛。”
孟桑榆摊手。
手油。
捏肩膀,别想。
狄非顽低笑出声,“我想喝口茶。”
说着,身残志坚地就要越过人取茶壶。
孟桑榆赶忙叫停,瞪了一眼。
茶壶就在她手边,说一句不就成了。
狄非顽接过热茶,顺势收回手,“桑榆妹妹最好了。”
“嗯。”
孟桑榆哼了一声,摒弃干扰,继续手中的撕鸡大业。
狄非顽闹够了,端着杯子跟人碰了下,道:“都有些饿糊涂了,孟兄刚才可是想问什么来着?”
孟源:……
饿不死你!
“我听桑榆说你追出去的人跟孟五是一伙的,想问问有没有从他嘴里探出点我哥的消息?”
“没有。”
狄非顽想都没想地回道。
他忘了。
或者说压根没想起来。
孟源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