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匡野这处颇有收获,张风临于宫外却是处处碰壁。天历十二年之事外界看来和和美美各得其所,皇帝颁布政令鼓励寒门学子科举,富商被抄家失了作恶的资本,最大的功臣被皇帝带在身边,如今已是大盛人尽皆知的第一宠臣。
但其中苦楚只有自己知道,张风临与当年人早就生出嫌隙。昔年好友是否愿意听他一言还是两说,更何况与他并肩再战一场。张风临不敢声张,孤身借着夜色去扣辗转多年也不敢再敲响的门。
天历十二年参与案子的寒门学子人数颇多,除了张风临外,无一例外都是在各部打杂的九品芝麻官,无权无钱只能在盛京最边缘的巷子租赁一个小院。张风临一路走来,见了不少残砖凋瓦,路面也极为不平整,好在今夜月色足够明亮,否则他定要摔几个跟头。既然住在如此地界,自然也请不起仆人,大半夜不敢自己去开门,生怕外头是些歹徒或乞丐,即使脆弱的院墙挡不住什么东西也聊胜于无。
屡次得不到回应的张风临几乎要放弃了,月色浩荡,他却只觉得漫漫长路漆黑一片,再也迈不动步子。他说不清楚自己此时是庆幸还是无助,他无颜愧对好友的恼怒,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不觉身体已经自发走上了一条熟悉的小径,当年一同出谋划策的好友中,只剩下最后一人还未拜访,成与不成皆在此举。
郁舟行六年后也时时回想起从前,却只能捧一碗井水来镇难凉热血。谁能做到不怨不恨呢?读书人所求无非是功名利禄,昔年行事时虽说是为天下寒门学子,但这四字才是究极目的,哪知多年来一个字都没有沾上边,反而是当初一同握紧拳头说要并肩前行的好友借此鱼跃龙门成为了皇帝最喜爱的臣子。
郁舟行最初两年可以说是恨透了他,日日夜夜都后悔怎么能给他做嫁衣。领受多年官场磋磨后心中的滔天恨意慢慢平静下来,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念想了,琐碎而重复的事件束缚着他,不能触及朝堂大事也难以贴近民生民政,他早就失去了少年志气与前路目标,只怕余生也要在缝隙里煎熬。
今夜梦中又是六年前少年们明亮的眼睛与长虹般的志气,他再一次惊醒,实在睡不着只能披衣起身,坐在院落里慢饮清凉井水权当消暑。
张风临在这扇破烂木门前徘徊了六年,在这个深夜,终于敢将它扣响。他不敢出声,拘谨地站在门前,即使夜风徐徐仍是汗如浆涌。
郁舟行以为是巷尾的小乞丐没有讨到吃食又来找自己要口饭吃,就折返回屋子里将晚饭时特意没动的一个馒头拿在手里,又拨了一些自己腌的咸菜放在盘子里,这才去开门,不料门外却是故人。
破烂的门从内被推开,在静谧的夜里很响亮地“吱呀”叹息一声,郁舟行右手拿着盘筷,左手拽着轻飘的门想要关上。
张风临连忙将手伸进去,挡住了逐渐闭合的门缝。郁舟行是真的不想见到他,用的力气实在大,两人都能听到骨肉与木头磋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张风临不顾痛楚,拉扯着有些变形的皮肉硬是挤出一个笑脸:“兄长,我今日来是有要事相商,还请您不要将我拒之门外。”
郁舟行怒火中烧,声音却比六月飞雪还寒凉,当年他也是这个样子祈求自己与他做局,既然已经得到了天大的好处,何必要再来利用他一次。
“草民六年前就已经不是大人的兄长了,更对您要说的事情没有兴趣,您还是请回吧。”
张风临哪肯松手,今日再不说清怕是此生都不再有机会。他狠狠跪下,夹在门缝中的手被木刺划破,骨头因为向下的力气有些错位,鲜血顺着伤口涌了出来。
郁舟行没想到张风临会做到如此地步,又被他自毁的举动惊得后退两步,门被打开了。
张风临跨过门槛,膝行着逼近他,“我知晓兄长心中有怨有恨,当年之事是我的错,但并非我的本意,还请兄长听我陈情。”
郁舟行是蜀地中不知名小地方的学子,家中只能保证温饱,师门也不显赫,但他天资聪颖,再加上好学勤奋,便能通晓学识,是当地有名的读书郎。
他踏上盛京科举路时,师友亲朋夹道相送,都相信他能做个大官好煊赫声名。他也对自己颇有信心,就算时运不济不能有很好的名次也不会名落孙山,总是对得起多年寒窗苦读与这么多人的希望祝愿。
但从蜀地到盛京这一路上,朝政严苛,乡野村民光是维持温饱就要用尽全力,各地长官多数也不管民事闲散度日。公车从乡间阡陌驶上城市道路,郁舟行对自己这么多年学习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等到他进入盛京那一日,他才懂得父亲临行前对他说的“盛京居,大不易。”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古巴蜀出才子,蜀地的同乡会馆自然气派非凡,让身为普通人的他看花了眼。但蜀地进京赶考的举子人数不少,郁舟行只是在自己家乡那片小地方有些名声罢了,仆从自然将他分在了僻远的小房间里。在盛京办事的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也不足以让他伤心,更是憋了一口气非要考个好名次证明自己的能力。
读书人多的地方是非多,郁舟行也不能完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去了不少宴席。正是少年心气,他自然鼓足了气想要表现自己,他的学问确实也受人赏识,但当夜就遇到了一个浑身酒气的富商子弟,带着一大堆仆从乌泱泱地将他围堵。明明白日里还频频赞赏他的文章,现在却说要与他换试卷,让他识趣拿钱回家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
那人话说的直白,郁舟行先前只是在会馆中听同样小地方出来的学子隐晦提起过,眼下自己遇见便慌了心神,挣脱开围着他的小厮跑到一处偏僻地方才敢歇脚,却不想遇到了张风临。
张风临名声在外,自然是早早就被人找上了门,心中早有筹谋,便也留意各地可能被盯上的举子,见郁舟行这样哪有不明白的。请他在小摊上吃了一碗热乎的汤面定神,又邀他找茶馆小坐,郁舟行正害怕那富家子弟在会馆堵他,便也同意跟着张风临在外面多坐一会儿。
茶馆是张风临早就找好的地方,僻远少有举子在这里落座,又给了小二一角碎银让他守好门。郁舟行见他这幅模样就知道他想要将今日这巧合化为助力,果然张风临将自己的计谋与他说了干净。
郁舟行自然不愿将功名拱手与人,先人曾言:“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又说:“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般行径与他多年多学有所偏差,只想着能避过去就好,倒也不必真正撕破脸皮。
张风临自然知道他想要将此事含糊过去,只叹息道:“郁兄既已被人找上,还觉得自己能够逃脱的了吗?如果我猜的不错,郁兄身后无权无势又只在他们面前显露过才名,正是最好的人选,他们怎么会轻易放过你,如今也只剩下拿钱回乡一条路可走了。”
郁舟行两边都不敢听信,但显然不愿意就此一走了之回到僻远家乡去,便与张风临约好明日晚间此地再见。
他的家乡实在是个小地方,以至于在盛京找不到一位前辈请求指点,也不敢去找会馆主事人询问,同乡会馆本就是实力雄厚的商人所建,此事他们即使没有参与也不会制止。
郁舟行只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眼前不断浮现出父母亲期待欣慰的眼光,和临行前县令的不吝指点。第二日中午,那富家子弟果然找上门来,比起昨夜更显正式,直接带来了五十两银子,“这些银两足够郁公子生活三年,这还只是定金,待到尘埃落定,自会有二十倍答谢送上,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郁舟行家中即使能保三人温饱,一年收入都不及四十两,富商开出的价格确实优渥,但他心中仍如乱麻,只能先表面应下让他们放松警惕,晚间便偷偷溜去见了张风临。两人都不愿意放弃本属于自己的功名,一拍即合又陆续找到了同样怀有此志的举子,这才有了天历十二年科举舞弊案的发生。
往事已成追忆,看着跪在眼前的人,郁舟行有恼有怒,更多的是疲惫,他也懒得去理也懒得去听,只盼着他能认清自己的态度速速离开。
张风临将自己与风匡野的分析与他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郁舟行即使未入宦海也知其中波诡云谲,已经信了三分。他又趁热打铁,将这些日子的布置全都告诉了郁舟行,恳请他一起去说服此次科考中的举子。
郁舟行面带怀疑,“张大人名声煊赫,为何要我这个微末之辈出面劝说,那些年轻人恐怕不会信我。”
张风临知道他心中还有芥蒂,便将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剖开给他看:“天下都说陛下宠信我,可我只是他留下的吉祥物而已,只要有我高高地站着,天历十二年科举舞弊案就是一桩佳话。可只有我知道,陛下从未信过我,明里暗里盯着我的人不知几何,我若有所行动必定会被识破,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就都付诸东流了。”
郁舟行此前从未深想过张风临的处境,可若是皇帝明白知晓科举舞弊一事,甚至如今死灰都已复燃,便就能够证明张风临所言非虚。
郁舟行心中的疑虑已经消了大半,但六年来的日夜磋磨还是让他情不自禁问出口:“即使如此,你为何不早解释,让我们恨你恨了六年。”
张风临攥紧还在滴血的双拳:“当年确实是我太过单纯伤了你们,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对你们来说,恨我总比得知真相更容易接受些。再者,若非今日科举舞弊之事复现,我绝对不会旧事重提。若是没有三公主帮扶,我也没有能力再布置这么一盘棋来破局,我们付出此一生却只能换来六年的清明假象,我也不敢再与你们讲,只能将自己活生生怄死,无颜再见你们。”
郁舟行悚地浑身战栗,“是啊,若非你今日来说这些话,我也只是浑浑噩噩过完下半辈子。若是再得知科举舞弊重演却无能为力,便也只能灰溜溜辞官回家再也不过问世事了。”
张风临急忙站起来扶住怒极攻心的兄长,“兄长不必害怕举子不愿意听你的话,他们都知晓天历十二年科举舞弊案,也知道此事危害几何。
没有人永远无畏纯真,可是永远有人无畏纯真。
他们会明白该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