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华年回到家,一打开门就听见冯万盛在咳嗽,方桦在客厅拿药,看到他只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晚,车晚点了?’,随后就拿着药去了卧室。
他放好行李,跟着走进去,家里也很热,他脱掉衣服,站在后面,等冯万盛把药吃完,他才开口说:“爸,我回来了。”
冯万盛朝他勾勾手,叫他一起过来坐,冯华年就拉了张椅子在冯万盛身旁坐下,冯万盛指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又推给他一张纸:“你把这道题解出来我看看,步骤要完整。”
冯华年把羽绒服搭在椅背上,接过笔开始做题。
好像从读书到工作,他的假期都不是用来放松的。
冯万盛在教书这方面没得挑,他虽然人很古板,但教学上非常与时俱进,他经常会和冯华年讨论省实验的教学模式,再挑挑拣拣用在自己的课堂上,所以冯万盛带的重点班也是重点中的重点。
冯华年一道一道解着冯万盛从网上找来下学期要用的题目,冯万盛在一旁看着,边看边咳嗽,他听着他爸的咳嗽声,好像肺里漏了几个窟窿,呼呼漏气,他就在写完第三道题,没等他爸开始点评时就先说:“你下学期不要再带重点班了,非要熬到住院吗?”
但冯万盛对他的意见熟视无睹,拿过草稿纸,一步一步看步骤,再在上面标注上分值。
“爸,你的肺是不是也不好了?”他又问。
冯万盛这才没有波澜地说:“把这届高三送走,明年去带高一普通班。”
冯华年听到这就没再说什么,这应该也是冯万盛最大的让步了。
冯万盛一直处于工作状态,冯华年在旁边陪着,时不时还要被提问,他想找个话题闲聊一下,结束这种刚进门就是工作的惨状。
“我明年不带班主任了。”他说。
从他工作开始他就报喜不报忧,但今天是特殊情况。
冯万盛才看向他问:“怎么回事?”
他把那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冯万盛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你学校什么时候给你评优?”
“得再过一年。”
谁知道冯万盛淡定地点点头:“可以理解,资源是有限的,学校必须考虑最大化利用。”
冯华年哽住了,他没想到一向高要求的冯万盛这次让步如此之快。
“可是我的班在普通班整体成绩排第二,那个于老师去年带的班成绩一直倒数,我是怕他把七班带毁了。”冯华年抑制不住反驳。
“只是普通班的第二,影响不到什么,会学习的学生没有班主任也能名列前茅,”冯万盛对此不以为意,随口又说,“你的任务是给学生提成绩,不是和他们搞好关系,现在你是新老师,等到你资历上来了,新老师也会给你让步,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个天聊得让整个放假的气氛又压抑了几度,冯万盛没有要缓和的意思,自小就是这样,比起长篇大论的解释,他更喜欢下一个定论,然后让冯华年自己想明白。
冯华年起身拿起衣服,说要去洗澡收拾行李,就走出了房间,习惯性轻轻带上了门。
之后的几天冯华年几乎没有闲着,陪方桦买东西,准备年货,一直到过年。
除夕晚上,他们家里聚集了很多亲戚,今年的年夜饭改成了在家里吃,作为老大的冯万盛自然承担起这个责任,虽然大多东西都是冯华年和方桦做的。
家里闹哄哄的,吵得脑子疼,冯华年在阳台躲了会儿,让耳根子清净清净,最多十分钟他就得出去,不然方桦会说他没礼貌。
他收到石头给他发的一张图片,是一个烟花筒,在河边。
他给石头打了个电话:“你自己去放烟花啊?”
“我妈也在。”石头说。
“不吃年夜饭吗?”
“就我们两个人,早就吃完了,”石头又点了一个炮,‘嘭’地一声过后他问冯华年,“你来吗?我买了很多,把去年欠你的烟花补上。”
冯华年笑笑:“去不了,在吃饭。”
“让我想想,你上次说你家能看到彩虹桥是吗?”
“是啊。”
彩虹桥和湛河桥架在一条河流上,一东一西,相距三公里。
“那你等二十分钟再打来。”
电话挂断了,冯华年回到桌上,长辈们还在聊天,工作,生活,孩子的教育,柴米油盐酱醋茶,还要带着谦虚地炫耀一番,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目光总是从春晚悄悄挪到墙上的挂钟上。
刚刚好二十分钟,他在这群亲戚让他开口传授经验前,又一次起身回到窗边。
“二十分钟了。”他把电话拨过去。
“十秒,马上。”
冯华年在心里默数着,十个数字之后,不远处一阵巨响,漆黑的夜空中炸出了一朵五彩斑斓的烟花。
“好看吗?”
“好看,”冯华年仰着头,等烟花落下了他又问,“就这一发吗?”
“还有,有点慢。”
说话间又一朵烟花升起,接着又是一朵。
这不是那种像个热气球的小烟花,它绽开时占据了冯华年所见视野里的半片天空,几乎能照亮他的房间,绚烂夺目。
五朵烟花结束之后,石头问他:“还想看吗?”
“可以了,够了。”他说,他知道这玩意儿肯定不便宜。
“这是你朋友放的吗?”
冯华年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一回头,他的小表弟在侧后方站着,也仰着头看天上落下的烟花。
冯华年看着他,一个妙计涌上心头。
他成功在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上出逃了,方法很简单,教唆整个家族唯一不那么听话的小表弟死咬着要出门一起玩,还甩掉了几个更小的弟弟妹妹。
虽然是年三十,但是河堤上的人也不少,卖烟花爆竹的摊位排了两排。
他们这个小城市在禁燃禁放几年后今年才允许在年三十和正月十五燃放烟花爆竹,很多人都趁着这两天出来过瘾。
石头看到了他,远远朝他招手。
“这是谁啊?”他问冯华年身边那个和冯华年一般高的人。
“我弟。”
石头就指指桥下赵伊人站着的地方:“那里还有很多,你过去玩吧。”
小表弟跑过去,相当自然地从兜里掏出个火机,冯华年皱了皱眉,心想这小子才初三。
“你要告状吗?”石头递给他一把烟花。
冯华年接过,摇摇头:“没那么闲。”
他拿着一条长长的烟花棒,看着前端耀眼的闪闪金光出神,他问石头:“这几天和你妈在一起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石头蹲在旁边,也点了一根,举在河面上,“虽然很多年没见,但相处起来也挺自然。”
他稍稍仰起头,看着冯华年说:“她问我,以后过年还能不能回来,我说能。”
“那以后我们也可以一起过年了。”冯华年低下头。
“对。”
“太好了。”他说。
一切就是这么巧得刚刚好。
一晃就过了十天,冯华年借口出门去找过石头两次,有一次赵伊人和石头在家里煮火锅,他们家没有备年货,因为两人都是再过不久就要离开,下次再回来又是一年。
冯华年从家里拎过来了一些肉和菜,他给方桦说要和高中朋友一起吃饭。
其实高中的同学早就不联系了,那时候的他也没有太交心的朋友,一两个平时交流还算多的在大学开始没多久也飞快淡去。
赵伊人在拍纪录片之前做过一段时间品酒师,直到今天她依旧热衷收集世界各地的好酒。
她很会炒热气氛,餐桌上充斥着笑声,冯华年觉得石头和她相处起来不像是母子,更像是姐弟。
她不认为他们刚吃完火锅就去喝她的酒是一种浪费,她说她收藏这些也没指望等着它们升值,能让她开心的酒才是好酒。
他们聊得太过于投入,冯华年一直没有注意到方桦打来的电话,他的酒量到现在依旧是稀烂,觉得困了,就躺在沙发上眯一会儿。
石头给他盖了个小毯子,他收拾桌子的时候才发现冯华年的手机在震,他接起来,里面的女声语速飞快地问他:“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回来?”
石头抬眼看看表,十一点半。
“阿姨,我是他朋友,冯华年喝得有点多了,让他在我家住一晚吧。”
方桦的话语委婉了点:“麻烦你给个地址,我们去接他,明天上午家里来客人,他不在不合适。”
“那你们别跑了,我送他回去。”石头忙说。
他把晕乎乎的冯华年叫起来,给他套上衣服,和赵伊人打了声招呼就扶着还没缓过神的冯华年下楼打车。
“你家明天谁来啊?你还必须在场。”石头挽着冯华年的胳膊,站在路边张望着等车。
冯华年在寒风里搓了搓通红的脸,他这会儿才清醒了点,低声说:“恐怕又是相亲吧。”
没有听见石头的声音,冯华年转头看去,石头绷着嘴,是在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操蛋的现实,他摇摇晃晃上前两步,伸手在石头脸颊上捂了捂。
石头闻到一股酒味儿,还没转过脸,冯华年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你这会儿也不怕被人看见了。”他揽住靠在他身边的人。
“没事,这种天连鬼都不出门。”他说。
出租车司机早就已经习惯一个醉鬼被另一个人搂在怀里拉拉扯扯地塞进车了,他瞟都没瞟一眼,只扔下一句:“吐车上两百。”
然后一脚油门飞上路。
他们两家的距离不算远,三公里在深夜寂寥无人的马路上一转眼就走过了。
冯华年推开车门,石头拉着他的胳膊下车,刚送走司机,他们就看到冯万盛和方桦在小区门口站着。
“爸,妈。”
冯华年急着向前走,踉跄了两步,又被石头一把抓住。
冯万盛的面色很不和善,他走上来,冯华年感觉自己清醒了许多,把胳膊从石头手里抽出来,下意识地站直了。
“你工作的时候不会也这么喝吧?”冯万盛问他。
“没有,我一般不喝酒,今天聊得开心,喝多了点。”他这一句话出来仿佛脑子里的浆糊已经完全化开了。
方桦对石头说了声谢谢,麻烦他半夜跑这么远来送冯华年。
“不远,我家离这里很近。”石头摆摆手。
冯万盛也给他道了声谢,却马上又问:“你看起来年纪不大啊,不是一高的吧?”
一阵冷风呼过,石头觉得冯万盛那双眼就像冯华年说的那样,比鹰隼还有锐利,让人不寒而栗。
更何况现在很冷。
“我不是,我是他学生的哥哥,今天路上遇到了就拉他一起喝了点酒,年哥帮我弟弟很多。”石头乖巧地笑着说。
冯华年心虚地呼出一口气,他转身,装模作样在石头手臂上拍拍:“你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石头听话地道别后转身就坐上那辆等着拉生意的出租车火速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冯万盛还不忘提醒冯华年,不要和学生家长交往过密,冯华年点头敷衍:“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就当交了个朋友。”
又过了五天,他们约好一起返程,这次买票买得早,他们两个的位置挨在一起。
“你妈什么时候走?”
“下月初,你爸妈又给你介绍别的相亲了吗?”
冯华年摇摇头,初六那天的变相相亲当天就黄了:“我给他们说这学期我带三个班,没空。”
话音刚落他就接到了主任打来的电话,石头看着冯华年那通电话讲着讲着突然一愣,等冯华年挂掉后他就问怎么了。
“他说学校改计划了,让我继续带七班,带完这学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