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一怒,浮尸万里。
然而,这是对于掌握实权的君主而言,对于燕籍来说,却也只能无能狂怒罢了。
籍者,掌邦国宾客之体籍,名位尊卑之书。(1)
从燕籍之名,也能看出些许苗头,在如今,知识被世家豪族垄断的年代,帝王迫切需要拥有自己的籍,手握独属于自己的权。
这便是燕籍的由来。
至少,燕籍自己是这般认为的。
然而,出师未捷,在数年前的那场交锋中,他落了下乘,打草惊蛇,被迫放弃了不少棋子,往后处处被桎梏,时至今日。
如今,即便要故技重施,也只能徐徐图之,必要时,暂且退让也无妨。
隐忍。燕籍暗中告诫自己,心中却是憋着一团火。
在遭遇了堪称羞辱的敬献之事后,燕籍面容铁青地移步偏殿,他几乎要将胆感戏耍他的贱民处死,事实也是如此,自知死到临头的使者,早就面如死灰地被拖了下去,地上蜿蜒的水渍,便是他惊惧欲死的证明。
荒唐至极。
那是议事的朝堂,谈论的都是国家大事,在场臣子无不是国家蠹虫,偏殿寒碜,如何配得上诸人的日月光华。燕籍颇有些阴阳怪气地在心中谩骂,面上却是面无表情。
“千里迢迢送来的祥瑞,这是咒寡人不得好死呢,还是骂寡人败絮其中啊。”说着,他眼神阴沉地环顾四周,冠冕前的玉藻几乎要“哐当”作响,但燕籍忍住了。
“君上息怒。”
诸位大臣俯身,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被臭气熏的,只是,他们也想不通,为何有人莽撞至此,这还是他们世家的人吗?果然,小门小户出来的,手段就是粗糙。
怕是中途被人使了绊子,出了差错。
有道是一步错,步步错。
既然出了错,就别怪旁人揪着错处不放了。
有人率先出列,拱手道,“依臣看,献宝是假,试探是真,那边城陆氏怕是早有谋反之心,若是君上宽宏大量,原谅此人,怕是会助长歹人的狼子野心,届时,边城难保,百姓危矣,四方,危矣。”
“不要在这危言耸听,信口雌黄。陆氏百年之家,子子孙孙苦守不毛之地,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此番献宝,怕是遭奸人所害,望君上明察秋毫,还陆氏青白。”
立刻就有人跳出来唱反调。说话之人未必当真这样想,他甚至都不知道陆氏是谁,也就听使者那么一说。但党争历来如此,你支持的,我坚决反对,你反对的,我就要极力促成。
即便是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你争我斗的双方,怕也是停不下来。什么黎明苍生,忠君爱国,不过是他们为家族谋取利益的幌子,倘若谁要真信了这番说辞,怕是到死,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
若说两者当真有握手言和、一致对外的一天,那必然是有第三方后来居上,让他们心生危机。
譬如,当年的思变派……
[选择,往往就在过往之中。]
李秋辞逐渐明白了双姐点到即止的故事蕴意。其中暗含的道理,让她每每想起,都有新的明悟,尤其在如今,举步维艰的时日。
世家豪族牢牢抓着发声的喉舌,识文断字者,若要跻身朝廷,无不要向他们靠拢投诚,久而久之,上下一气。百姓无知,轻易就被蒙蔽,随波逐流。
是非黑白,早已无人在意。
夜里,京城,一处不起眼的院子,李秋辞烧掉了来信,草纸燃烧,火光倒映在满是伤痕的手背上,她的心里却是逐渐平静了下来,待熟悉的字迹一点点被火焰吞没,李秋辞起伏不平的内心,已然彻底冷静了下来。
距离那桩案子,已经过去了数年,时间能够冲淡一切,菜市场前的空地,也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到人头滚滚的血腥。
逝者如斯夫,过往遗留的痕迹,亦是如此。
正因如此,当李秋辞与姐妹们再次踏入京城这梦魇之地,也没有引得有心人的注意,其中既有双姐悉心教导的“易容术”之功,也有她们父辈籍籍无名的缘故。
更甚者,上位者压根没把那点小事放在眼里,自然没有提防之意。罪魁祸首的轻视,让李秋辞一行感到愤怒。
如此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却也叫她们暗下决心,彻查此事。但也是同样的缘由,她们找不到一点相关的记录,便是有知情人提起,也是闪烁其词,讳莫如深。
[人与人之间,总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关联,人即是团体,所思所想,皆为过往。]
碰了一番软钉子之后,李秋辞去信漠北,稍加被点拨后,她重振旗鼓,迂回调查,从相关者的过往查起,果真有了几分眉目。
如此一来,初来乍到时,如同盲头苍蝇般地乱转,反倒是打草惊蛇了,索性,先前她们也只是旁敲侧击,即便有人觉得不对,也只会觉得她们是道听途说、奇想天开——为掩饰身份,她们乔装打扮成角抵班子,为取材而来。
这也解释了她们为何频频与贩夫走卒交谈,走街串巷,收集新鲜事,可即便如此,她们还是被怀疑是细作,被抓去审问,花了点钱银才脱了身,至此,行事是越发低调谨慎。
最近,李秋辞倒是有了些新进展。
关于结社。
寒门学子,趣味相投,因而自发组织的团体,倒是让京城热闹了一阵,后来却又销声匿迹了。因为世家不允。
李秋辞顿时明白了陈年旧案中,获罪之人的暗中关联。
只是,随着调查的深入,怀着一腔孤勇的李秋辞,却也有些迷茫了,若是自上到下,皆是如此,便是她找到了无罪的证据,无罪……触怒龙颜,又如何能说无罪?生死全凭当今一人的喜怒。
李秋辞不敢相信,会是那样荒唐的缘由。刑不上大夫,罪不及亲眷,可那场罪罚来得如此迅猛,彰显了天子之威怒。
若是如此……她要向谁索求一番公道?
李秋辞只觉脑子乱糟糟的,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去深想,她提起笔,墨汁浸足了墨水,变得沉甸甸,亦如她此刻的内心。
半晌,她凝神,撇开了多余的墨汁,写下自己的所见所闻。
是非曲折,或许双姐会给予她指引。
“将领的战术思想,从年轻时,就开始形成,年岁渐长,便逐渐定型,往后,就很难改变了。”
危急关头,人总是会本能地寻找捷径,而经验,就是最好的捷径。一旦形成,是很难改变的。
因此,分析一个人,看这人从前是如何做的就知道了。
人总是会反复踩进不同的坑里,这不是无的放矢。
柳双双喝着酒,当然,不是那怪味蛇瓜酒,而是这边特产的青稞酒。
正所谓,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即便是贫瘠如漠北,亦有盐湖、矿山、牛羊绿植,还有人……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李秋辞带人离开之后吧,她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聚在一起。漠北的天气变幻莫测,大雨来去匆匆,到了夜里,地上已然干涸,看不出下过雨的样子。
这边的土存不住水,耕种就变得格外困难。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世家豪族乐此不彼地圈地开荒,有道是,世界大舞台,有胆你就来。
“勇敢”的人率先享受,似乎就成了这边的真实写照。那不够“勇敢”,老实本分的人呢?ta们就活该成为养分,被压榨殆尽,成为上层人的养料吗?
柳双双摇了摇头,不去想那些过分遥远的事情。她扪心自问,自己还没到舍己为人的地步,善意是居高临下的馈赠,若是自己的日子没过好,即便是行善事,也难免幻想着回报,但行善事,本就是不求回报的。
与其内耗拧巴,不如顺其自然。正所谓,达则兼并天下,念头通达,才能走得更远。
柳双双仰头,又喝了一口酒,久违的微醺,让她感到思维敏捷,浑身流畅。
火堆噼啪作响,旁人却是不知柳双双心中所想,反倒是将领之说,让她们感觉有些遥远,若是当真领兵打仗……想象着乌泱泱的铁骑,众人心里难免生怯,并非助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只是,就她们这些人,便是再勇猛,怕也是抵挡不住四方军的全力一击。这也是她们时常担忧的缘由。即便从前是深闺女子,她们也曾听过两耳朵,九边重镇驻守边疆,为国之精锐。这俨然成了四方国的共识。
此间为四方,也称中原,并非武隆,这也是柳双双后来才反应过来,也是她先入为主了。她该知道的,但凡开国,就没有不“追根溯源”,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动不动就百年历史,虽然按照历史规律来说,王朝周期也差不多是两三百年没错。
……她也是信了史书的邪。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时代,史书什么的,也只存在各家典籍中,还没有官方认证的书籍面向大众,关于正统继承的法理,也就是天子为何是天子,还处于一个混沌状态。
简而言之,就是一张嘴,世家豪族说了算。庶民怎么想,关天子什么事。
君王与世家之间的矛盾旷日持久,那次的变革失败,也让投机者缩了头,君王忍辱负重值得钦佩,但有句话说得好,一步退,步步退,但又有句话说,欲要其灭亡,必使其疯狂。
龙争虎斗之间,就是她们的机会。
然而,关于腥风血雨的战场,并非所有人都心有顾虑,有道是初生毛驴不怕虎,安婉惠倒是难掩好奇,只是,她知道的将领不多,冥思苦想,也就想到了一个。
“那边城的宴将军,他的战术又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