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宁府内。
“小姐,你稍坐一会儿,再绾两个发髻就好了。”
甘棠手里拿着簪花,着急唤小姐回来。
宁无裳远远瞧了几眼镜子,自我肯定了一番,便催促着,“差不多就行了,少绾几个发髻也不碍事,若是误了庄夫子的课,那是要出大事的!”说着,她冲出院子。
甘棠梳发向来细致,若是按照她的样式,只怕要在那梳妆镜前坐上小半个时辰,今日又比平日晚起了会儿,若非不得体,宁无裳倒是想随意绾一下便出门。
车马方才在崇文院门口停稳,外头候着的马夫便搬来台子,宁无裳迅速下马车,还不忘赞许看向车夫一眼。
是以,这位马夫早已习惯宁姑娘迟到,早早便拿着脚蹬在外候着。他接过宁府的马车,神情悠闲地扯着缰绳。
宁姑娘到了,他这晨间的差事便算是结束了。
宁无裳悄悄溜进屋子。
私塾内男女各坐于一侧,中间用一青色纱帘隔着,这纱帘虽透光,却看不清对面之人样貌,男女有别,贵家子女便更是讲究这些。
宁无裳迅速来到自己的位置,将将展开桌面上宣纸,头顶便传来庄夫子的声音:
“你缺席多日,这次堂试便免了,趁此时间,你先将落下的诗篇逐一抄写十遍,下堂后交上来。”
庄夫子单手背后,另一只手捋着垂于前襟的灰白胡子。夫子瞧着极为面善,可是此时却说出这般残忍的话来。
“夫子……”宁无裳皱着眉头,嘴里嘟嘟囔囔,“十遍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夫子登时气得重重“哼”了一声,胡须被吹得一晃,“我便是要治一治,你这爱迟到的毛病。”
原是因为此事惹得夫子不开心。
宁无裳了解夫子的脾气,此时若是继续纠缠,夫子定然会罚得愈狠。况且,当着这么多世家子弟的面,她还是在意些脸面的。
于是她闭口不言,埋头抄写诗词,说来这罚抄写也是她的强项。
夫子留给女子的堂试不难,只需默写一则诗词并作注解便好。
众人纷纷提笔交卷,从旁候着的一众小丫鬟开始探头过来接自家小姐。只有宁无裳一人,左手抬着右手的手腕,苦兮兮抄写着最后几篇诗词。
忽而手臂被人撞了一下,她手中毛笔便不受控制在宣纸上划了长长一道,这半篇算是白抄了。
“谁啊?”
宁无裳十分不满地抬头,正对上一双故作慌乱的眸子。
撞她那人着一身黄绿齐胸襦裙,皮肤白皙,小脸上挂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委屈巴巴道:“我可不是故意的。”
此人是平淮侯家的千金,许如烟。平日她们二人便不对付,此时她定然也不会放过揶揄自己的机会。
宁无裳翻了个白眼,没做理会,眼下不是同此人对线的时候,还是先将诗词交上再说。
许如烟见她没有反应,便也随意坐在她身侧,托着下巴同旁人碎语,“听说谢太尉府中长子今日正忙着娶亲呢。”
一旁正收拾着书册的其他贵女听到后便凑了过来,“你说的可是谢府的谢令宗?他不是……”那些女子小心瞄了宁无裳一眼,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他之前不是刚和宁家闹着取消婚约?”
许如烟笑道:“要不说那红楚馆的女子厉害呢,竟能勾得太尉府公子不惜同世家撕破脸也要娶回去。”说着,她朝宁无裳的方向斜了一眼。
“啊?竟是娶了红楚馆的女子,看来这谢公子还真是同传言一般,裘马声色,纨绔不堪。”
红楚馆是幽都有名的烟柳之地。
“是啊。”许如烟说着来到了宁无裳身侧,语重心长,“姐姐可真是福大命大,不仅不用嫁那谢家公子,还能从祭祀上活着回来。不过啊,我听人说,这一旦成了祀品,会很容易被妖邪盯上的,不知姐姐这些日子可有遇上什么怪事?”
宁无裳面上依旧潜心于文字,其实她内心早将许如烟骂了个一遍。但她深谙打败敌人最好的方式并不是回击,而是忽视她,令她自寻难堪。
果然,许如烟见她不理会自己,面上有些挂不住,语气便重了一些,“你能如此面不改色的来学堂,还真是心大。”
“你是在同我说话?”
宁无裳抬头看向许如烟,手指紧紧握着笔杆,面上依旧笑着。
“姐姐知道外头人怎么说你吗?”许如烟沉着脸色,凑到宁无裳跟前,悄声道:“宁府悍女,生性骄纵,世家公子宁娶青楼女子,也不愿与之结亲。坊间盛传,此女容貌丑陋,行为粗鄙,无人敢娶……”
“夫子?”
宁无裳看着前方喊了一声。
许如烟循着看过去,却见夫子正在男弟子一侧。
她竟然被诓了!
她转过身正欲发作,忽而觉得脸上几滴清凉。她身后的丫鬟惊呼:“小姐,你……你身上……”
许如烟低头一看,她一身黄色裙子被甩了一片墨汁,再伸手摸一下脸颊,手指黑漆漆一片。
她难以置信地瞪向宁无裳,只见她正伸着懒腰,而她手中毛笔沾满了墨汁,毫毛正往下渗着墨。
“宁无裳!你……你故意的!”
许如烟声音大了些,引得夫子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夫子见到满脸墨水正气得原地直跺脚的许如烟,眉头皱得更深了。
“夫子,我只是不小心撞了她一下,也道歉了,她竟朝我甩墨水。”许如烟带着哭腔。
“这……宁无裳,她说的可是实话?”庄夫子气得小胡子又撅了起来。
宁无裳本打算迂回几下,但是看夫子很是为难的模样便搔了搔脑袋,大方回了句:
“是。”
“你……”
庄夫子气得闭起了眼睛。
“学生只是觉得耳边有只苍蝇,甚是聒噪,一时心烦,手中的笔便朝着苍蝇去了,不想,竟误伤了许小姐。”宁无裳疑惑的左右打量了一番,“咦?奇怪,方才那臭苍蝇去哪了?怎么不嗡嗡得叫了?”
“你……”许如烟脸色瞬间变得青绿。
“宁无裳。”庄夫子无奈喝止她,他也知道此二人经常起矛盾,况且这件事,也无法定论,眼下显而易见是许如烟一身狼狈,于是夫子便罚道:“将最后一篇诗选抄写二十遍。”
庄夫子又看向许如烟,“许小姐没什么事就快些回府罢。”
“你……哼!”
许如烟收了眸光,朝着夫子福了福身子,便捂着面匆匆离去了。
宁无裳朝着许如烟的背影吐了吐舌头,回头正对上夫子警告的视线,忙低下头,开始抄写。
庄夫子也只得无奈摇头。
隔着纱帘,男子皆听到了另一侧的闹剧。
其中一位贵公子道:“宁家小姐果真是个悍女,王生,不如你将她收了。”
说着一团人便开始起哄,王生平日性子腼腆了些,经常被世家公子开玩笑,此时更是憋着脸色反抗:“这样的女子,我才不娶,你们谁爱娶谁娶。”
“哟,王生,你还有这魄力?”
说着,几位公子哥便哄闹起来。
“啪。”
搁笔之声自前排传来。
应着此声,哄闹声便戛然而止,公子哥们抬头看去,只见林平楚正盯着他们,眸子里尽是寒意。他是林相之子,饶是在这富贵子弟云集的地方,也是高人一等的存在。收到了他的警告,这些公子哥们方才收敛起来,互相看着眼色,闭口不言。
林平楚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纸卷,上面被方才的毛笔晕了一片墨汁,于是他又抽了一张宣纸,沉心静气,重新书写开来。
女子下学比男子要早,不一会儿纱帘一侧的小姐们便都离去,只剩下宁无裳和南湘伯家的千金胡若音。
“宁姑娘,这个软垫给你。”胡若音来到宁无裳身旁,她身后的小丫鬟递过来一个松软坐垫,“这个是我家中找人特制的坐垫,比起一般的软垫也舒服些。”
“多谢。”宁无裳放下笔杆,接过软垫来捏了捏,“果然,比我的垫子舒服多了。”
她不曾与胡姑娘相熟,甚至鲜少有关于她的印象。只记得她时常坐在角落里,行事慢条斯理,说话也轻柔,应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
“那我便不打扰宁姑娘了。”说着胡若音便被丫鬟搀着徐徐离开。
渐渐,男子也纷纷下了堂,纱帘另一侧乱哄哄一片。这份哄闹持续一会儿,终是消停了,庄夫子也收拾好书籍离开,屋内只剩下两个身影。
正值午时,日光透过窗子,纱帘上少女剪影愈加清晰,仿若雾中清莲,温婉又柔和,有种神秘的美感。
终于,那少女顿笔,似是抄写完了。
“夫子先回了。”
宁无裳被这平白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缓过神来,听出是林平楚的声音,方才怨道:“我以为这里只剩我一个人了。”
林平楚撇了眼桌案上的卷子,最后几列字迹墨色极重,瞧着便是下笔的时候放慢了。
“夫子说,你将抄写好的诗词放在他桌案上便好。”
“多谢。”宁无裳朝着对面的身影扬了扬眉毛。
“你……”林平楚望着对面的身影,语气有些犹豫,“这几日可好?”
宁无裳想起,是他此番将她从大泽接回幽都,当下便双手交叠在身子一侧,有些别扭地行了个礼数,“还未谢过林公子救命之恩。”
“姑娘不必如此。”林平楚连连摆手,“说来,也不算是我救的,那日我领兵行到大泽,见到了容大人,是他将你交给了我。”
“容大人……容与?”
“正是。”
林平楚是不会骗她的,难道城中的消息是真的?那容与真的诛了九尾狐妖……
“宁姑娘?”
林平楚见对面不再出声,有些心急的上前一步。
宁无裳回过神来:“对了,上次见你时元和说你身体抱恙,近日恢复的如何了?”
林平楚想起那日,不自然得轻咳一声,“已经大好,多谢姑娘挂念。”
“还有……那日听元和说,有南洋商人来你府中,不知可有带来什么趁手法器?”
林平楚虽出身相府,可他自幼便对除妖有十分的兴致。年幼时,他时常跟在宁无裳身后,随着她去找小道士比拼符咒之术。宁无裳虽与他相熟,却十分害怕他的父亲,只因每次见到,林相都要考她一番功课,所以任他如何邀请,她也不愿去相府。后来有商队往来幽都,时常会带些除妖的新奇玩意儿,他便邀请这些商人来家中,宁无裳每次都会从中搜寻一番。
“确有一物,虽不是法器,却也极为罕见。是颗浑然天成的血色珠子,唤做鲛人泪。只是我今日未将此物带来……”林平楚话语一顿,望着对面的身影,小心问道:“你……喜欢听戏吗?明日有一场极好的戏,我让元和定下厢房,明日将此物带给你可好?若是不喜欢……”他的声音忽而休止,有几分犹豫。
“喜欢喜欢。”宁无裳答应的十分爽快,不过她对听戏没什么兴致,想看珠子倒是真的,鲛人泪本就难见,而血色更是稀世珍品。
林平楚眸子一亮。
“好!那便约在明日。”
“那南洋商人还在吗?为何这鲛人泪会到他们手中?我记得鲛人一族早在百年前就已经不同人界往来了……”宁无裳嘴角一撇看着面前这块纱帘,“这东西碍着,属实交流不便,不妨我去到公子那边?”
林平楚心口一窒,便瞧见帘子后的身子渐渐靠近,一双盈盈素手正欲撩起面前这道纱来。
“小姐?小姐!”甘棠探过头来,“小姐,家中有贵客来访,夫人让你赶紧回去。”
“哦……好……”宁无裳松开手中的纱帘,福了福身子道:“抱歉,家中人着急唤我回去。那林公子,咱们明日见面再说罢。”说着,她匆匆离去。
林平楚看着放下的纱帘怔愣良久,直到元和过来唤他,才晃过神来。抬头望去,另一侧的身影早已消失。他这才自言自语道:“明日见……”
出了私塾的门,宁无裳远远瞧见伯元正皱巴着小脸候在马车一旁,见到她后,便迫不及待奔了过来,急匆匆道:“小姐,容大人来了,夫人让您尽快回去。”
“容与?”
还不等再细问,她便被甘棠扯着衣袖拉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