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是比山脉还要沉重的嘱托。但宁苏曲只觉得整个神识都被割裂。
他一边诡异地清醒,知道父兄都倒下了,自己没有任何发泄情绪的资格。他甚至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条理分明,至少先保住这个家不乱。
一边却又只觉得茫然,做梦一般冷眼旁观,无法相信刚刚经历的一切噩梦全都是事实。
亲自安顿好父亲,他又随即前往宁苏月的院子。
方到院门口,就听见两个侍者在兄长的房门外小声议论:“纵然要咱们公子入宫,也该抬个尊位,至少要压在那奸妃大司乐之上。”
“哪怕仅次于帝后,也是委屈了咱们公子。侍君这种跟宫人差不多的位置算是怎么回事?”
“可不是吗?简直欺人太甚。”
房门蓦地开了。宁苏月白绫遮目,木然立在门口,顿了顿,毫无情绪起伏地反问:“难道做表|子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
他是真心疑惑,也是真心认同自己往后余生都只能是个同大司乐一样,任凭昭明帝亵|玩银辱的专用表|子。
这个糟污下|贱的词,宁苏曲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同他那令名远播、万众称誉,素有“永安明月”之称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多日的愤懑和仓皇终于在这一刻尽数炸开,于他胸腔方寸之地。从前那个意气风发、天真热血的宁氏嫡次子彻底死在了那日,随着宁苏月的功法一并烟消云散。
他跪倒在兄长的院门外,却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何谓撕心裂肺,何谓欲哭无泪,何谓深仇大恨,何谓责任担当。
宁氏,是真的要压在他头上了。他必须成长为父亲那样的庇护者。若有半分行差踏错,将是亲手给阖族上万人掘下坟墓。
然而宁氏的劫难并不因为宁松羽的忍辱退让而结束。
武陵府城之乱后,永安宁氏集所有人之力,替部分嫡系子弟争取到了组建抚慰使团,离开王都、返回家族故地的机会。
临行前,宁松羽私下叮嘱次子,多在碧血境跟族中尊长们学学实际的东西,收拢人心,不必急着回来。
彼时宁苏曲已经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嫡系的尊长们绝不会花费如此大的心思,冒着与帝王直接翻脸的风险,去做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岁暮之前,昭明帝驾幸飞星原行宫。碧血宁氏选定的奉迎侍驾名单中,居然没有他这个继任掌执,而是定了他的旁系庶祖父、名将宁长策为代表。他的不安越发浓重。
几天之后他才知道,宁长策是替他去送死的。
如今他已经是除了宁松羽之外,阖族中身份最尊崇的子弟。旁系尊长们都察觉到了宁氏的必然凋零和末路,都在竭力护着他,护着一面将来能名正言顺号令族人的旌旗。
碧血宁氏奉旨血洗飞星原诸世家名流后,朝野上下平静了一段时间。但不知为什么,宁苏曲总觉得那平静太过诡异,彷如有只足以吞噬天地的怪物正躲在暗处,死死盯着他们。
直到有一天,宗祠里属于他母亲的命灯骤然灭了。
六族有命灯之术,无论相距千里万里,灯在则人在,人亡则灯灭。相距不过一日,嫡系子弟连同旁系人质的命灯先后灭了一片。
宁苏曲的母亲是永安巫氏的嫡女,掌执巫靖的亲妹妹。纵然宁氏嫡系出了什么剧变,无论是按规制还是迫于形势,迎娶入赘的外姓都该放归各自的本家。只要没有直接参与其中,就不受牵连。这事本就透着蹊跷。
起兵之后动用所有力量多番打探,他终于得知,他的母亲是在巫氏府中自尽的。
昭明帝抽调了永安北三营南七营的重兵,将宁氏府围困得水泄不通,以“责成有司彻查谋逆之事,望宁氏诸卿协作”为由稳住天下人,又下旨“敢自尽者视同畏罪自戕,坐实参与谋逆”。
但实际上,他一边咬住飞星原叛军围宫之事向五族施压,迫使其不敢大力维护宁氏,一边加紧布局、暗中调派兵力物资。
永安嫡系消息断绝,一则心怀一丝侥幸,其余五族与昭明帝的博弈还能维持平衡,二则更担心尘埃未定之前贸然以死传讯会牵连碧血旁系,多出无谓的牺牲,不得不坐困其间,等待裁决,连死都不能。
唯有宁苏曲的母亲,身在宁氏府外,有机会知晓真正的局势。
得知昭明帝最终决意下旨执拿宁氏嫡系所有人,她以性命为代价,第一时间警告她的孩子:宁氏大祸已至,嫡系全军覆没,切勿再有顾忌,务须速做决断。
他的兄长,宁氏最尊贵的嫡长子宁苏月,被彻底刺瞎了仅剩的一双冰蓝眼瞳。大司乐命人将他针线缝口,绑在宫中旗杆顶端,风剐雪打、饥寒交替,整整半个月水米不进,生生干渴冻饿致死。
曾经的永安明月,翩翩如玉佳公子,死时竟成为一具枯皱干尸,弃于乱葬岗,为野兽肆意啃噬,骨骸零落,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其余的嫡系亲人,宁苏曲知道他们都在什么地方,甚至知道他们正在日夜遭受怎样不堪想象的屈辱和折磨。其中还有他的父亲,昔日彷如翱翔九天的神禽一般,高贵威严不可触及、不可冒犯的天骄。
但除了起兵反叛,他没有任何办法帮他们逃离苦海。
他最大的期望,甚至是凤北宸一怒之下将他们全都杀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往昔和仇恨有如深海,海水从七窍灌进五脏六腑,压得宁苏曲几乎窒息,眼底火辣辣地痛。但他没有流泪。
自从他知晓母亲的真正死因后流过一滴眼泪,至今大半年,哪怕想起宁松羽和嫡系诸人,他也再未哭过。
只剩毁灭这天地这王朝的恨和怒。
直到熟悉的声音唤了几次,终于将宁苏曲的神识从窒息中拖出。他回头一看,是旁系族兄,替他而死的宁长策的亲孙。
宁苏玄一直奉命肃立在行营帐附近。掌执既然特意将他遣出来,必然是不想让他知道内中的谈话和那青年的身份。即使听见里面极力压抑的惨叫,他也并不探听,更不多问。
眼见族兄随即跟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宁苏曲瞥了他一眼,阴森嘶哑道:“你想问什么?”
宁苏玄早已习惯了他这副声嗓,面容沉肃,拱手为礼:“是。末将有一事不明。”
“掌执既然觉得此人危险,又该是我们敌对一方,却为何要留他性命,甚至连他一身修为都没伤到?”
宁苏曲眺望着落涴河上游的方向。距离有些远,又隔着朦胧黏腻的灰雾和重重阴鬼怨念,其实什么也看不见:“这天底下哪有永远的敌人?何况宁氏与他的家族本来也并非死敌,各为自家打算罢了。”
“敌人的敌人也许是最好的盟友。说不定将来,此人有可能助我宁氏报此万世不解之仇。我又岂能真正伤了他?”
宁苏玄呆了一呆,继而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脖颈上乌沉沉的鳞甲翕张蠕动着,他很是不以为然:“眼下他连末将的掌心都逃不出去,竟会有这样的能耐?若是果真厉害,他又怎能沦落至此?”
笼在宽大兜帽下的目光有一霎时的涣散,年轻的掌执像是想起了时光另一头的什么往事。须臾,他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十三四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宁苏玄更加摸不着头脑,勉力回想了片刻,棱角分明的刚硬面容上终于显出点尴尬,舌头有些打结:“呃……那个……末将不太记得了,应该是在永安学宫求学罢。”
觑了这位族弟一眼,他声音小了些,视死如归一般,仍是如实回答了掌执兼统帅的话:“只不过末将当初对那些实在学不下去,大概不是在想着怎么逃出去玩,就是在逃跑的路上。”
“但你知道他那个年纪时在做什么吗?”战场上远远传来清晰的厮杀声,宁苏曲悠悠道,“他在策划着如何逃离永安,逃离凤北宸的掌控,为此真正做到了不惜一切。”
“锦衣玉食的生活,能强行拓宽灵脉洗筋伐髓、足以让一介纯血凡人同洪荒血脉后裔相抗衡的功法,力压同辈子弟的名声,将来一族世家的掌执之位,朝堂御座下最前方最重要的六个位置之一……”
“这些他从小就拥有,但绝大多数人拼尽一生都难以触摸到影子的东西,他说舍弃就舍弃了。最关键的是,他成功了。”
“家族,亲人,前途,名利,权势……这些东西,你我能放下哪样?”
“他能顺利逃脱,固然是因为最关键的一步,他们家族的掌执帮了他。但你猜猜,哪怕那位掌执同他血缘亲厚,会不会单纯因为他想提前几年出去,见识大昭的辽阔疆域和风物人情,就置阖族于不顾,要冒着欺君之罪的风险,放他离开永安?”
宁苏曲阴森森地笑出了声,剩下的话,几乎是一字一字地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来的。
“传说他的家族在崛起之前曾是奴籍,但所有的史册上对此都并无记载,讳莫如深,唯有六族掌执口耳相传。但究竟如何崛起,却是纯粹的空白,连我父亲也不得而知。你猜这其中没有关系到他们阖族存亡的秘密?”
“若说这天底下还有谁最了解他,了解他的家族过往,也就只剩那位掌执了。莫说那可是连我父亲都私心钦佩多年之人,就连凤北宸对上那位,也不敢轻举妄动。”
“能让此等人物甘冒奇险,你还觉得是无能之人、无用之事吗?这两人既然都有这等心智和魄力,我又岂能不为了凤北宸,留他性命?”
从听到“逃离永安”开始,宁苏玄就已经完全怔愣住,张着嘴,如听天书。
二十岁之前,他也曾经按规制进入永安,在铁桶森严的王都生活过十几年。以昭明帝对六族的忌惮、防范,就算从六族各府出去的一只猫、一只雀,只怕都难以越过永安的地界。
帝王的掌控若是那么容易逃脱,以六族的实力和底蕴,又岂能甘心受人拿捏挟制数千年?
宁苏玄虽常年在碧血境,对永安的六族嫡系却也不是全然无知。听到此处,他也大概猜出了那青年的身份。
只是掌执既然不明着说,他也就不点破罢了。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他和那位掌执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无论谁告诉我,他只是为了他自己,我都绝不会相信。”
宁苏曲没管他,自顾继续:“今日他重新现身,想必是认为家族已经处在威胁中,打算行动了。但,”
兜帽黑沉沉的阴影下,那双冷厉肃杀的琉璃重瞳中,终于显出了一丝染血的戾笑:“成与不成,就看他和凤北宸谁先下手,谁的手段和实力更胜一筹。”
“不管结果如何,大昭的天下江山总要在此人手上翻出点波澜。我们是看不到这一天了,但纵然我宁氏阖族在天无灵,也总算多少有点慰藉。”
“掌执说的是。”提到家族仇恨,宁苏玄变了容色,拱手一礼,声嗓狠戾。
兜帽微微偏过去,宁苏曲似乎在阴影中看着他,唤了他一声:“玄哥。”微微一顿,似有不忍,终究还是问了出来,“时候快到了,你可准备好了?”
年轻的前武陵府城守将面上尽是坚毅之色,只一点头,凛然道:“但凭掌执号令,上下绝无二话。”
只要时机成熟,他即刻施展魂火召唤术,指引远在碧血前线的族人和将士们前来汇合。
宁苏曲伸出一只宽大的漆黑衣袖,拍了拍他的肩。兜帽下似乎传来一声阴森森的幽叹,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宁氏多少万年家史,无数先辈用尸骨和鲜血堆垒起来的辉煌和传承,都要在他手上终结了。
他确然不是个合格的掌执,既不能守护前人的荣耀,也不能保住后人的性命。哪怕葬送了阖族,也无法替父母亲族报仇,替宁氏洗刷这万世难消之恨。
两人的声音并未传进行营帐,谢重珩全然不知他们都在外面说了什么。
自此之后,他被单独关押起来,既无从判断外间局面,更无法得知凤不归和幽影们的情况。兼且天绝道如此邪性,也不知对之前建成的四个据点有没有影响。
一边有如烈焰在心里焚烧,一边又困顿于此,他无可奈何,只能干等着。
他却根本不知,他所忧心的人与天绝道中枢在屏障中斗法,已长达月余,眼下已深陷苦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