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天气才真正冷下来。周末放假，徐行叫上何啸和陶居然去海湾绿道散心。陶居然出门时看天阴着就翻出毛衣穿上，结果很快晴光朗照，他到了地方才发现大家都穿得轻便，只他一个鼓鼓囊囊的。

靖如风也来了，他戴着墨镜，穿一件轻薄服帖的防风夹克，宽肩直背一览无遗，黑色牛仔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浑身的气质不像学生，像聚光灯下的冷脸模特。

何啸非常捧场地“哇偶”一声，又问陶居然：“热不热，要不把毛衣脱了吧？”

陶居然还在愣神：“没关系我穿着……”

“哦，我看你脸红红的。”

“有点晒……”他别开脸假装看风景。

天空呈现出清水般的澄淡质地，海面如银镜，闪动着绿宝石般的粼粼光波。小岛在海天交汇处隆起，像一艘迷路的大船。一只黑鸟倏地自岛中升起，飞跃海面，从他们头顶滑过，投入广阔紧密的城市之中。这座滨海之城，高桥楼宇从丘陵之中拔地而起，如同青山碧海间一颗发光的钻石，吸引着无数鸟禽。

“那是鹰吧？好酷！”

他们在海风的吹拂中沿着绿道往前走，骑行的游人时不时从身旁掠过。绿道褐色的围栏与红花檵木组成的丛篱如同两条并行线，沿着弧形的海岸延伸而去，尽头的乱石堆中矗立着一座小小的灯塔。

何啸举手挡在眼前，眯着眼睛遥望塔顶圆柱形的小空间：“你们有听过那个传说吗？”

“什么传说？”

“就是那座灯塔啊，原来是给渔民指路用的，据说很多年前有个人七窍流血地死在里边，后来就怪事不断。老有人看到灯光诡异地闪动，忽明忽暗的像在发出什么信号。可是维修人员每次去检修都没发现问题。有好事者观察灯光闪动的规律，说是什么摩斯密码，翻译过来就是——”他面孔严肃，鬼声鬼气地说：“来~找~我~啊~”

被凉丝丝的海风一吹，陶居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看那灯塔阴森破败，处处透着诡异。

“后来那个年轻人就爬上去一探究竟。那是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月亮大得出奇，年轻人带着电灯翻过围墙爬上楼梯，一阶一阶爬到顶……”他观察着众人的表情，风适时地静止，海浪发出阵阵缓慢的喘息，轮船低沉的鸣笛声从遥远的海面传来。

陶居然忍不住问：“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啦！”何啸两手一摊：“这个人失踪了，有目击者说半夜看到有个影子从塔上坠下来掉海里了！政府为了平息这些鬼怪说法就请了和尚和道士轮番做法，结果灯还是那样闪个不停，后来干脆把电闸一拉，灯塔就废弃了。不过据说每逢月圆之夜，这里还是有光一闪一闪的呢！”

何啸说得兴起，提议道：“不如我们爬上去看看？”

灯塔高而窄且年久失修，底下一圈围墙接近两米。陶居然想象了一下自己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就算了吧……我在这等你们。”

靖如风说：“我也不去。”

何啸身手灵活，原地一跳攀在墙上，徐行从脚下托了他一把，他骑到墙上把徐行拉上去，两人轻轻松松翻过墙，冲他们挥手：“如果有鬼我会拍视频给你们看的！”

阳光软和，削弱了海风的凉意，靖如风微眯着眼睛，纤长的睫毛挡住日晒，也挡住了眼底的情绪。陶居然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到海面上：“你……怎么不跟他们一块儿上去？”

“那你呢？”

“我啊……”陶居然把手指搭在护栏上，像弹钢琴那样胡乱动着：“我怕黑。”

那些黑暗闭狭的空间，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向内推挤，无限地坍缩下去。祝慕贞去世后他经常做这样的梦，梦到他一个人在医院的电梯里，电梯箱持续缩紧，窒息感和挤压感不断增强……那种恐怖和绝望每次都能把他吓醒。

靖如风没有说话，陶居然捏着栏杆，用力吸进夹杂着海盐味道的空气，然后呛住了，偏头狼狈地咳嗽几声。

“没事吧？”靖如风轻拍他的后背。

“没事咳咳……”就是有点蠢，陶居然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翻不过那道墙，而且塔里很黑我不敢上去……阿啸有很多想法，但我很少能陪他一起尝试。我胆子小，害怕改变，害怕尝试新事物，我、我这样很不好。”

“哪里不好？”

“我不够勇敢啊……我要是能勇敢一点就好了，像你、阿啸、还有很多人那样，我要是能跟大家一样就好了……”

靖如风淡淡地说：“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而且勇敢也不是什么必备品质，是稀有品质。”他望向大海：“不止是勇敢，还有善良、正义、诚实……这些都是稀有品质。从小到大学校都以高标准来要求我们，但其实没多少人能做到。一个勇敢的人固然值得夸奖，可一个不勇敢的人也不该被指责。你就是太乖了才会烦恼，对自己的要求别太高。”

“我……我只是希望我能有勇气说出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不让别人失望。但是我好像改不了，我从到大都是这样。”

“没什么好改的，你这样就很好。“

陶居然捏着粗糙的栏杆，嘴唇固执地抿在一块儿。

“当然，你要是想要改变，不如从最简单的开始。”

陶居然迷惑地看着他。

“吃好喝好，变得强壮——”靖如风从他尖尖的下颌打量到细细的脚踝：“你太瘦了。”

人的勇气无非来自两个方面：自身力量够强或是背后有倚仗。靖如风举了个例子：“我刚去加拿大的时候经常被欺负，在白人的学校里，一个矮小的黄皮肤男孩是很受歧视的。而小孩子的恶意向来直白又纯粹，不需要任何理由。

一开始我打不过他们，只能智取，后来我发现这群小孩完全不用脑子，只有把他们打服了才能清净。我开始改变饮食习惯，吃很多肉、每天喝牛奶，跟我们家的白人司机学格斗。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兵上过战场，教我的都是一击命中的技巧。后来我放开手脚打了几次架，之后就再也没人来骚扰我了。”

他回忆着：“当时有个紫色眼睛的男孩要跟我交朋友，欺负我的那伙人也一直欺负他。小孩子的恃强凌弱和排除异己都是天生的，像本能一样。”

“那后来呢，你和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陶居然问。

“我们成了朋友，很多年后他在雪山上抛下了我，再后来就没见过面了。”

“你怪他吗？”

“不怪，那是生死之间的本能，但我也没办法毫无芥蒂地面对他。因为如果当时受伤的是他，我绝对不会抛下他独自求生。”他说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陶居然身后那株矮小的朱槿树上，两朵花苞半死不活地垂在他的肩头。

陶居然设想了一下，如果是他和靖如风被大雪掩埋，他也不会抛下靖如风，因为靠他自己也是死路一条……但是他会让靖如风走，让他一个人去寻找出路。勇敢是一种稀有品质，而他只是个平庸，胆小，没有用的人，至少不能成为拖累啊。

“那一次我明白，在大自然绝对的力量面前，人的意志就像雪山底下的一棵树、洪流冲刷下的岩石，看似稳固却能轻易被摧毁……人真是渺小。”

“所以人总要在群体中寻找力量。”陶居然望向辽阔的海面，那些没能汇入大海的水滴都被蒸发殆尽了。他勉强笑了一下：“可是有时候人们的要求真的好高，嘴上说海纳百川包容万千，又一直强调要合群……”

“合谁的群？”

“不知道，反正你得跟大家一样，不然就是不合群，就要被批评。很奇怪，这世界接受五颜六色的头发，因为那代表个性那让世界更精彩。这世界欣赏高矮胖瘦不同体型不同肤色，因为人生来如此而人又生来平等。这世界同情残疾人善待病人这世界呵护各种各样的残缺，因为他们都没有错。这世界多么广阔，多么包容……”

陶居然叹了口气，脸上是淡淡的、无奈的笑容：“可同样的这世界不喜欢内向的人，指责他们自我封闭，要求他们开朗热情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如果无法获得爱和被爱的能力，怎么不算冷血呢？这世界鄙薄胆小的人，要求他们走出舒适区，勇敢地生活，如果不能为自己争取又怎么会坚定地维护别人的利益，这怎么能算善良呢？这世界猜忌沉默的人，他们希望人们大声说话，互相沟通毫无隐瞒。如果无法为自己发声也必定不会为他人振臂高呼，这怎么能称得上正义呢？这世界批判无趣的人，希望他们有朝一日爆发巨大的能量，做出令人惊叹的举止。如果不能在平庸的生活中留下精彩的印迹，人又怎么算活过呢？

人们好像很宽容，有时候又特别刻薄……古今中外没有人知道人的一生该怎么过，可人人都说：‘你不该这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