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破晓，蛮族进攻来得又急又猛。

好在秦苍坐镇大大提升了士气，这次蛮族没能讨得了好，很快撤退。

顾雨霖肩头的伤口还未好全，再次崩裂开来。

她干脆坐下，兜头脱去软甲，露出里面的衬衫。

陆昂走上墙头，恰好远远瞧见她解开纽扣露出一半肩头敷药的动作，以及四周肆意又饱含轻微恶意的打量视线。

他加快脚步冲到顾雨霖面前，挡住她大半边身子，“喂！”

对上顾雨霖不解的眼眸，他气得直瞪眼，“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顾雨霖环视一圈，手里包扎动作不停，迅速穿好衬衫，“谢谢。”

陆昂双手叉腰，嘴里小声教训，“这里可只有你一个女的，也不小心点——”

顾雨霖慢条斯理抚平衬衫的皱褶，“你是玩家吧。”

“嗝！”

陆昂先前蹲在粮仓门口灌了一肚子冷风，不早不晚偏偏卡在这个时候打嗝。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嗝打懵，双手捂住嘴，连反驳都忘了。

顾雨霖站起身，因为她的动作，他们之间距离瞬间缩短。

陆昂忙不迭往后退，打死不认，“你在说什么？”

“你看莫副将的反应。”

陆昂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往右侧看。

不远处，向来沉稳的秦苍难得表情尴尬，身边的莫弈双手捂住眼睛，嘴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你的反应太坦荡了。”

顾雨霖重新整理好缚臂和软甲，“要聊聊吗？”

“那秦苍呢？”

陆昂觉得秦苍表现也不一般。

“秦苍啊——”顾雨霖摇头，“我不知道。”

与顾雨霖打过招呼，秦苍带着满脸八卦的莫弈继续巡视城墙。

离远了还能听见莫弈高亢的声音。

“陆小侯爷不会是动春心了吧？他刚刚跟孙姑娘说什么呢？”

陆昂恨不得飞起一脚去踹莫弈的屁股。

他挥手让身后跟随的侍卫退开距离，趴在城墙上郁闷，“都这时候了，是不是玩家有什么区别吗？”

“秦苍撑不到第七天。”

“啊？”陆昂郁闷更深，“果然不能指望别人。”

“你留几个心腹，到时候好跑路。”

陆昂才不吃她这套，“呵呵呵，秦苍可是信你会陪他一起到最后。”

“我可没说要跟你一起走。”

陆昂猛地站直，“你疯啦？”

“蛮族恨透了秦苍，若是能破城，他们的注意力都会在秦苍身上……”

顾雨霖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陆昂用看疯子的目光看她，“你到底有没有下限。”

“你还记得这里是巴比伦塔吗？”

陆昂一愣。

“你是玩家，不是南梁的陆小侯爷。”

他们需要考虑的从来不是南梁最终是否覆灭，靖州城能否守得住。

“你可真是冷静。”

巴比伦塔的一切都太真实，不少玩家甚至会忘记自己身处何地，有玩家会戏精上瘾，有玩家会不断进入某一道关卡，甚至有玩家忘记自己身份爱上某个npc。

“嗯，多谢夸奖。”

“放心，最后秦苍守不住，我会带你一起走。”

顾雨霖不置可否。

“聊完了吗？”

巡逻完一圈的秦苍和莫弈走回来。

莫弈将胳膊搭在陆昂肩头，“走！一起去吃早饭！我们那个大厨做羊肉汤可是一绝！”

“羊肉？这么奢侈。最后一顿？”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犒劳将士怎么能说奢侈，小侯爷不奢侈，那您今早吃顿素包子？”

“秦大哥，你这副将苛责我！”

陆昂的乌鸦嘴莫名应验。

蛮族三番五次进攻，毫无章法，下作又狡猾。守军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节奏被不停打断，疲惫不堪。

城内仍然有不愿离开的平民，被秦苍以极其强硬的姿态护在城中，不允许单独出行。

洪老将军病重，最终没能挨过，棺材停在大营里。

就在游戏第五天，最差的消息传来。

燕京失守，皇帝向蛮族投降，南梁王朝彻底结束。

秦苍不愿隐瞒这消息，一经放出，大大打击了士气，陆昂带来的精兵几乎跑了一半。

哪怕城中最年幼的孩子都能看出来，这场仗必败。

蛮族的进攻反而弱了下来，频率依旧很高。他们结成几十人的小队，试图在坚固的城墙上找出漏洞。

可秦苍根本不给他们机会。

第六日清晨，趁蛮族没起床，莫弈气得对准空荡荡的大街狂骂，骂完往嘴里送了口稀薄的小米粥。

“省省口水。各地接连失守，靖州城迟早被蛮族大军包围。”郑毅说。

秦苍放下碗，认真说道：“老莫，你带小侯爷走。”

“让郑毅去。”莫弈头也不抬，“我不合适。”

但郑毅也不愿意，“请孙姑娘……”

顾雨霖正想反对，身边陆昂先摔筷子，“你们把我当皮球踢来踢去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

可能是休息时间不够，亦或是最近实在没有一个好消息，莫弈对哄骗陆昂失去了耐心。

他很直接，“既然都知道自己是皮球，还没有自己作为南梁最后一点希望的自觉？”

陆昂紧皱眉头，“你是觉得可以凭借我这个外戚重新举起南梁的大旗？”

他被气笑，“我只是个吃空晌还没有点能力的皇亲国戚，我凭什么让所有人信我？还不如我就在这呆着，让秦大哥跑路呢！”

顾雨霖踢了脚陆昂的腿，“别激动——”

陆昂腾地站起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个全都把我当累赘！”

他怒气冲冲跑远了。

“莫弈。”一直都插不进话的秦苍无奈，“去道歉。”

莫弈抬头看天，重重叹了口气。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落在坐立不安的郑毅身上，“一起吧。”

郑毅忙点头，“好。”

原本满满一桌人，登时只剩顾雨霖和秦苍。

秦苍扯起嘴角，硬是挤出一个笑，“其实，我希望你们都走——”

顾雨霖朝城门方向歪了下脑袋，“去城墙上看看？”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站在高处往远处望去，血色朝霞染红了半边天，顺便给斑驳的城墙塑了个红身。

城墙前不远处的小土坡旁斜插半截断枪，乌鸦从附近低矮的树梢飞落，时不时朝满地残肢啄上几口。

蛮族刻意将南梁将士的尸首丢落一地让其腐化，又加以看管不允许他们回收，进而恶心他们。

顾雨霖盯着飞来落去的黑鸟没有移开视线，其中一只长相独特的鸟正朝着蛮族大营的方向飞去。

她很专注。

秦苍不忍打扰，等地上鸟雀全部飞走才开口，“我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在哪埋了陷阱吗？”

顾雨霖揉了揉眼睛，想到刚刚飞向蛮族营地的鸟，轻轻叹了口气。

早知道，就不该跟陆昂说那些话。

秦苍突然说：“我是玩家。”

顾雨霖双手按住墙头，身子朝后仰，扭头去看迷茫的秦苍，“玩家？”

真被她说中了？

依据先前的经验，npc无法与玩家沟通。一旦提起玩家、巴比伦塔之类的词汇，巴比伦塔会自动出现屏蔽效果。

秦苍能说出我是玩家四个字，已经代表很多。

只不过，现在玩家们对第四层的开发程度不到40%，第五层只公开了三个关卡，情报远远不足。

秦苍能说出玩家身份，并不一定代表他就是。

“我成为南梁的将军秦苍，已经很久了。”秦苍揉捏眉间，“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最开始真的只是玩家秦苍。”

顾雨霖被勾起兴趣，却没信半分。换作是别人，她肯定掉头就走。

刚进这道关卡，是秦苍救了她。

她没能还掉这份恩情，对秦苍多了几分比平时更多的耐心。

“你的任务呢？”

“活过第七天。”

秦苍见她不信，苦笑一声，将手搭在女墙上，“一开始，我当然记得我是玩家秦苍，我要赢得游戏，登上巴比伦塔最顶端。可是，站在这里与敌人厮杀，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死去、腐烂，我逐渐忘了我是谁。我只记得，我的身后还有一群可怜人，我必须拿起刀枪站在这里保护他们。”

砖墙表面凝结的露水滑落，这几日残留的暗红痕迹越发深邃，在清晨的光晕中十分刺眼。

“最后，我倒在了这里。”秦苍收回手，碾碎指尖沾染的露水，“人生如戏，却不能入戏。我以为结束的那一刻，有人在我耳边说话，我已经记不清那人说了什么，是男是女。总之等我睁开眼，又是从游戏的第一天开始。可我忘了我的玩家身份，只记得我是南梁的天才少年将军秦苍，然后站在这里。”

“辛苦。”

秦苍眨了眨眼。

他没怪顾雨霖轻佻的态度，不认真听他说话。

被巴比伦塔困住无法出塔的玩家变成npc并不是稀奇事，从未见过有成功救回的例子。

他曾听闻第五层关卡的npc甚至拥有自我意识。即便这只是第四层，但难保有意外发生。

所以，还有玩家伪装npc的可能。

进入巴比伦塔后，最不能信的反而是玩家。

这些他全都能理解。

他只是有些失落。

“第几次了？”

“大概十几次。”

“为什么没有成功过？”顾雨霖拧起眉头，“以你的能力，想活过第七天很容易。”

“第七天才是重头戏。”

顾雨霖偏过头去望没有任何动静的蛮族大营，“最后是所有人都躲不过去的大逃杀？”

“可以这么说。”

不论玩家是什么身份，第七天都会被蛮族抓住，成为俘虏。

秦苍没见过例外。

顾雨霖想起计划躲进山林的杨明堂和张磊，眸光微暗。

“我有办法。”秦苍说，“只要今晚出逃，明天是不会被抓到的。蛮族恨透了我，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别人身上。”

顾雨霖正拍掉手掌和衣袖蹭到的墙灰。

哪怕是这个时候，她也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

可听见秦苍的办法，她拍打的动作一顿，直接沉下脸，“为什么？”

“第七天蛮族会下令屠城以及所有俘虏，这是我找到的唯一能够降低伤亡的办法。”

“我问你为什么？”

“我只能——”

顾雨霖大步上前，揪住秦苍的衣领，“你不是想赢吗？你不是想出去吗？”

秦苍被她重重抵在墙上，轻咳一声。

顾雨霖因为力气过大，肩头的伤口再次崩开，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她没有理会，只死死盯着秦苍。

秦苍毫无血色的脸在朝阳下看起来越发惨白，却还记得开玩笑，“不然也不会在这来回鬼打墙吧？”

“他们只是npc！”

“嗯，我知道。”秦苍漆黑的眼眸泛起亮光，“但我还是……做不到。”

顾雨霖松开手，后退一步，“所以你只能在这里重复一遍又一遍。”

“其他人，就拜托你了。”

“你就没有一次想过放弃吗？”

秦苍移开视线。

冷风吹过，城头落下几只乌鸦，发出嘎嘎的噪音。

他缓慢地眨了下眼，“有吧。我也曾做过梦，梦想着能有一位身披铁甲圣衣，脚踩七朵祥云的盖世英雄来救我，带我回家。”

“那你说一句，拜托你，救救我。”顾雨霖无比坚定地朝他伸出手，“我一定会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