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前的这段时间,嘉祐觉得自己确实有所好转,麻木感和空洞感减轻了不少,但药物也带来了恶心、食欲减退、注意力涣散等副作用,身体状况不佳导致了他成绩的下降,他对期末考试毫无信心。
周筱道:“没事儿,先养病,你基础那么好,明年稍微努力一下就能补回来。”
徐辰阳道:“就是啊,就算补不回来,大不了多上一年高三呗,你就当陪我了,我要考不上像样的大学,我爸肯定让我复读。”
周筱道:“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肯定考得上,都能考得上。”
徐辰阳道:“对,都能考得上,你看你林哥,放着海外名校不上,还这么拼呢,咱们没有理由打退堂鼓啊。”
周筱道:“什么海外名校,他录取海外名校了?我怎么不知道。”
对于这个消息,嘉祐也没听说过,他们这几个月很少见面,偶尔打电话或见面时也都是关照病情和学习情况,其他的几乎都没有谈起过。
徐辰阳道:“我听高三一个学长说的啊,好像他家里人来跟老师谈了,要他申请英国的学校,说是他好几个亲戚都上的那个学校,老师也支持啊,到时候不就能上学校宣传栏吹学生被某世界知名大学录取了吗?”
周筱道:“多好啊,我都羡慕,不用高考了,难道他不愿意去吗?”
徐辰阳一脸震惊道:“是啊,据说他坚决不去,说要参加国内高考。”
周筱提高了音调道:“为什么啊。”
林樾的这个选择确实让处于水深火热的高中生们无法理解,高中对身心的双重摧残让他们急于摆脱这种生活,别说是英国名校,就算其他什么差一点的出路,只要有,都恨不能立即去拥抱。
只有程嘉祐明白为什么,林樾去英国就意味着这几年要被家庭牢牢地掌控,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让他不得不依赖家里,陌生的环境也会限制他的社交圈,一旦毕业回国几乎等于从零开始,他不想浪费这些时间。
嘉祐道:“英国的教育体系和咱们不一样,但也要考试的,他要去重新学另一套体系又要花至少一年时间,这几年努力就白费了。”
徐辰阳做恍然大悟状,他道:“也是啊,不去也好,去那边多没意思,饭也难吃。”
周筱道:“你还真就想着吃。”
徐辰阳不服道:“吃多重要啊……”
看着两人斗嘴,嘉祐唇边有了些许笑意,有朋友、同学在身边,其实一切都没那么糟。
第二天中午放学,嘉祐在学校门口目睹了林父对林樾的审判。
在人流如织的放学时间,车辆一般会在学校安保人员的指挥和干预下,停放在比较远的位置,于是,校门口马路边上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就显得格外突兀。这辆车的车身体积较一般家用轿车更大,车身也很亮,后排座位的窗玻璃落下了三分之二,里面隐约可以看见一个面目严肃的中年男人,林樾则站在距离车窗一米远的人行道上,双方氛围有些剑拔弩张。
嘉祐只听见林樾冲着车窗说了一句话:“我不可能去的,我会参加今年的高考,不会让你们丢脸。”说完转身就走。
嘉祐快步跟了上去问道:“怎么了?”
林樾沉默半晌道:“叫我去英国,逼我转去私立,我不会去的。”
嘉祐道:“学校能答应吗?”
林樾道:“学校有什么不答应的,他花那么多钱,不就是想控制我吗?派一堆人来当说客,真得很搞笑。”
在嘉祐的记忆中,林樾较之同龄人始终是成熟稳重的,他几乎从来不乱发脾气,也不会轻易发表否定看法,只有在面对他爸时才会失控,会毫不掩饰地说很多尖锐刻薄的话。
沉默了一会儿,林樾又道:“我不会去的。”这种重复仿佛是一种强调,又像是自我告诫。
嘉祐以前无法理解林樾跟父亲之间的矛盾,他觉得父子之间天大的误解都能过去,何况已经这么多年了,有什么是化解不开的呢。可现在他仿佛明白了,那种背叛和疏离仿佛骨刺,稍微动一下就能知道存在,何况林樾家的情况要复杂得多,除了情感背叛,还有数不清道不明的利益纠葛,甚至隐藏在暗处的同床异梦和同室操戈。曾经十三岁的嘉祐不懂,可十七岁的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另一个意外是春节前嘉祐的爸爸回来了,这次回家与以往不同,大包小包的行李是伴随着人一起回来的,人先到,行李被随之被邮寄到家。
当天晚上,高敏把一家三口叫在一起。三人共同坐在沙发上的场景已经好几年没有出现过了。高敏道:“去年一年咱们家挺倒霉的,但都过去了,嘉祐还有一年多就高考了,你爸也调回来了,咱们一切以学业为重,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
“既往不咎?”嘉祐在心里反复盘算着这个词汇,但他没有说出口,他不明白是怎样的磨砺可以让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女人轻而易举说出了这四个字。
他的妈妈高敏不到二十岁从卫生学校毕业,远离家乡数百里独自一人来陆州生活,十几年来辛辛苦苦经营家庭,近五年来,更是独自撑起一个家,从事着繁重工作的同时要照顾中学阶段的儿子,车祸入院半年后又重新投入工作,一切刚有好转却要目睹轻易背叛的丈夫又轻易回归了,然后若无其事,举重若轻地说出“既往不咎”四个字。
难道这就是活着必须要经历和接受的吗?那生活的意义何在呢?如果痛苦如影随形,那人们何以降生?无数念头像走马灯般在嘉祐脑海中乱窜,他忽然起身道:“我去睡觉了。”
整个寒假嘉祐过得很没意思,他久违的爷爷奶奶和亲朋好友来到陆州,高敏忙前忙后招待,安排他们到处转转,参观城市风土人情。他的几个朋友都回老家了,林樾除了几次电话问候外,也没有找过他。
自从林樾十八岁生日当晚、他们从滨海公园长凳上一直延续到回家的那次谈话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了,虽然谁也没有再提过当天的事,可两人就是这样变得客气和生疏起来。嘉祐后悔过,他觉得自己不该冲动说出那些话,以后可能连朋友都没法做了,但后悔也晚了。
初春过后,雨季说来就来,金黄色的落叶铺满潮湿的窄街,新绿与老绿在高大的乔木上争春,蓝花楹的季节还没到,但明黄和嫣红的花朵已开遍枝头,清晨拉开窗帘远远望去,在雾气弥漫、连绵阴雨中仿佛层林尽染。
在过去的两周里,嘉祐每晚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等待天亮,内心的空洞再度扩大,仿佛血肉模糊的伤口缝合后又被洞穿。可他却是平静的,平静地思考、平静地呼吸,也许是平静地自救,他知道无论怎么失控或是如何迁怒别人都拯救不了自己,生物本能让他保持理智,平静地度过每一个这样的夜晚。
前不久他又偷偷去了一次医院,医生让他把家长一起带来,并要求他住院治疗,可他考虑再三仍然选择了隐瞒。课堂上他恍恍惚惚,晚上回家他窝在房间看书,有时候甚至用痛感来找回知觉,他觉得自己越发理性,像个理性的疯子一样游离于世界之外。
三月底的一个周五,距离林樾高考仅剩两月余,晚上放学后,嘉祐收到了一条来自于林樾的短信:“提前祝你十七岁生日快乐,明天我去找你,给你庆生。”
嘉祐想也不想就回复道:“不要,你别来,我不想过生日,而且你马上要高考了,等你考完我再去找你。”
半晌,林樾回复道:“你最近是不是又不太好了,抱歉,最近没怎么问你。”
嘉祐觉得他这话说得很奇怪,有什么好抱歉的,他又不是自己爹妈,于是道:“我挺好的,抱什么歉,你没有义务管我啊,关键时候别耽误学习。”
林樾没有再回复,却在半小时后按响了门铃:“叔叔阿姨好,我找嘉祐有点事,他在家吧。”
高敏道:“在房间里。小林找你呢,出来吧。”
嘉祐从房间走出来,远远地站着道:“有什么事?”
林樾走近低声道:“要不咱们出去说?”
嘉祐语气平淡道:“不出去了,有什么事就去屋里说吧。”
话音没落,却被他爸打断道:“出去转转吧,你明天又不上学,别天天窝在家里,成绩还一直往下掉,去跟小林取取经。”
嘉祐听见他爸说话就心烦,尤其是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话,但他不想过多纠缠,于是随手拿了一件外套,换上鞋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