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新高二的学生迎来了文理分科,周筱、徐辰阳都选择了理科,只有嘉祐选择了文科。林樾所在的保送班高二课程已经接近尾声,有几个学文的学生早已经去了其他班级,剩下的全部都是理科生。
徐辰阳道:“文科多难背啊,数理化会就是会,不会就不会,我也省点脑子。”
周筱道:“唉,我跟你想法差不多,我不想背,反正我爸妈说只要能考上陆州理工学院就行。”陆州有好几所大学,除了顶尖的陆州大学之外,也有几所还算不错的本科院校,理工学院是本科院校中垫底的,一般只要过线就能上。但当时的大学录取率并不算高,就算在五中这样的重点高中,成绩也要中等才能考上。
嘉祐道:“我最近头疼得厉害,刷不了题,文科还好,先这么选吧。”
徐辰阳道:“我靠!这么随意。可你头疼要不要去看看,高阿姨突发眩晕有没有查出来原因啊,别是跟你这头疼有关系,我记得几年前咱们去钓鱼你也差点晕过去,好像也是暑假,天很热,咱们走了好远,在礁石上晒得晕头转向的,一站起来你就晕了。”
对于这次的突发性眩晕事件,高敏丝毫没有抱侥幸心理,她已经把颅脑、颈椎、内耳、心血管等等有可能引发眩晕的情况全部做了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明确诱因,最后结论只能推测是过度疲劳激发了这种潜在的家族遗传病。高敏说嘉祐的外婆和两个姨妈都有不同程度的眩晕情况,而嘉祐小小年纪就出现过这个情况了。
嘉祐道:“我没事,我妈也没查出什么具体原因,她说家里人都有这毛病,就是以后开车驾驶之类的要小心,平时多注意点就行。”
周筱关切道:“那你真要注意啊,学习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分科后,文科班和理科班的时间节奏有了偏差,四人小组几乎处于解散状态,嘉祐更是刻意躲开了其他几人。九月开学后,他的睡眠质量每况愈下,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很久都无法入睡,脑子里像灌了铅块一样沉重粘稠。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那不是病痛,而是一种空洞感,仿佛深不见底。
每当深夜来临,当他陷入沉甸甸的夜色、游离于清醒与睡眠之间时,大脑神经就会以惊跳的方式唤醒他,周而复始,直到东方恍若鱼肚白,几乎又是一夜无眠。高敏最快也要到十月底才能出院,出院后需要在家继续做康复治疗,他不想把自己的情况告诉高敏,觉得这点事就别再给妈妈添麻烦了。与此同时,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林樾似乎察觉到了异常,打了好几次电话叫嘉祐来家里吃饭,都被拒绝了,于是找了一个中午放学的时间去堵他。
看到林樾出现在教室门口,嘉祐的第一反应是往后退,甚至想从另外一个门溜走,又觉得自己很可笑,于是在门内站定道:“找我有事?”
林樾道:“你躲什么?最近怎么了,人都见不到。”
嘉祐目光闪避,头偏向一边道:“没怎么,咱们上课节奏不一样。”
林樾道:“叫你来吃饭你怎么不来呢。”
嘉祐淡淡道:“我在楼下吃更方便,你不用管我。”
林樾道:“那行,你不来,我今天晚上去你家,看你究竟怎么了。”
嘉祐抬头道:“不要,我真没事,你别来,来了我也不给你开门。”说完侧身从林樾身旁挤出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樾在他身后道:“我又得罪你了?”
嘉祐转身道:“没有,你好好学习,我没事。”
也许是接二连三的家庭变故,也许是繁重的高中课业压垮了神经,也许是青春期剧烈成长的阵痛,就这样不明原因,在彻彻底底失眠了两周之后,嘉祐似乎掉进了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空洞无际、漆黑无边,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不再跳动的心电图,情绪没有起伏、无从触摸、无从感知、无从呼喊。
他好像丢掉了色彩,当残阳从海岸边坠落时,他看到的却是浓稠、凝固的画面,苍白无边、迷雾笼罩;似乎也丢掉了生命力,他感到呼吸凝滞,身体无从放置,意识空空荡荡。
四人小组的其他三个人几乎都发现了他的反常,可他强硬地拒绝沟通,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见任何人,直到国庆节来临前。
好不容易盼来了放假,傍晚放学后,大家拖着沉重的书包从学校出来,徐辰阳提议在学校门口等着嘉祐,一起去吃饭放松一下。
徐辰阳掏出他新买的手机给林樾打电话:“我说哥哥,咱们晚上出去玩吧,你也放松一下,等会儿把你小弟程嘉祐一起绑来。”
林樾道:“可以,但他可能不愿意出来。”
徐辰阳焦虑道:“那怎么办,他要再不出来我都觉得要出事。”
林樾道:“别胡说,你就说林哥今天过生日,叫他给哥哥一个面子,你多叫几个同学吧,我请客,你跟他说他可以只吃饭不说话。”
徐辰阳道:“这不好吧,你又不是真过生日,回头小程觉得被骗了又要不高兴。他最近那样儿,我可不敢骗他。”
林樾道:“我是真过生日,只不过小学以后就没有搞过什么生日聚会了。”
徐辰阳一阵惊讶,他印象中的富二代小少爷过生日都要整上全套流程,大摆宴席供亲朋好友来参观。结果他林哥连生日都不过,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徐辰阳和周筱成功地把嘉祐堵在了学校门口,又叫了平时要好的两三个同学,准备一起前往聚餐地点。
王宣晖拉着徐辰阳的手哀嚎道:“阳哥,我谢谢你,你要今晚不叫我出来,我兴许就去跳海了,高中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太残暴了。”
徐辰阳道:“那你可谢错人了,要谢就去谢你林哥、林少爷,今天他年满十八请客庆祝,成年了,可以为所欲为了。不过我提醒大家,先赶紧回去把校服换了,不然人不卖给咱啤酒,半个小时后滨海公园烧烤大排档集合。”
周筱叹气道:“唉,我爸催我回去呢,吃完晚饭就要开车回老家,每次放假都要回去,老家一群小屁孩,我真是烦死了。”
这样的聚餐对于枯燥乏味的高中生涯来说,堪称一次小小的冒险,大家都很兴奋,纷纷冲回家换衣服,并跟家里报备说是学霸请吃饭,要交流学习心得,吃完就回去。嘉祐盲目地跟随着大家兴奋的脚步,心中并未泛起丝毫涟漪,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形蜡像,没有肌肉和神经、也没有血流和经脉,空洞而麻木。
滨海公园离平海四里很近,走路不消十五分钟就能到,公园里有海堤、绿化带和一些儿童游乐设施。烧烤大排档在公园的外围一角,临着马路,马路对面的一些老建筑后有一座小教堂,坐在烧烤摊,抬头就能看见教堂顶的钟楼,公共汽车不疾不徐地驶过钟楼,在前方的红绿灯前停下。
少年人毫无顾忌地大声说话,无非是批判教育体制、渴望早日摆脱压抑的高中生活、谈论哪个女生漂亮、畅想遥不可及的未来。
海风穿梭其中,吹散了白天残留的热气,啤酒瓶碰撞声响起的瞬间,时空仿佛突然定格,记录了这意气风发、令人艳羡不已的场景。这段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是尚未被时间浸泡、未被世俗打磨、未被现实压垮的年月,在记忆的长河中永恒流逝或凝固封存,并从程嘉祐的瞳孔中映入大脑,他无法控制地胡思乱想,人坐在喧嚣街市边的角落,精神游离于外,无边的寂静笼罩着他。
晚上大家都喝了啤酒,嘉祐也喝了一些,他道:“我去趟洗手间。”
起身后,他朝着后方的滨海公园走去,穿过一排景观乔木、走过大一片草坪、从灌木丛围绕的公园小路蜿蜒而过,他不知不觉地沿着台阶走下海堤,直到温暖的海水淹没他的脚踝、然后是膝盖。
海浪轻柔翻滚、明暗交杂,往远处望去,岛屿在海面上散落,犹如一座座漆黑的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