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榜的核心在于傀儡与阵法,白帝城的布局与蔚都不一致,江起澜花了六月修改阵法,甚至挖空了部分地基,才将其挪到白帝城。
他不做则已,一做到底,以至于如今闲来无事在白帝城五榜的湖边观赏风景的人,能够透过五榜都在观看这场变故。
突如其来的暴雨淋了观景者满身,可即使雨滴敲打着眼皮,他们仍仰起头瞪大眼去看潜龙榜的变化。
此刻他们的心被震惊和不敢相信充斥着,大脑完全是一片空白与不知所措。
只要江陵想,他大可以杀光在宫殿的所有人来遮掩,毕竟他已经亲手杀死了江起澜和谢舒茵,其他都不算什么了。
可他偏偏留下来了一些大臣,还放纵着江鸣被那些大臣带走。
于是江陵弑父杀母上位的传言飞快地传开。那个悬于炳耀榜的名字也沾染了一层无论如何都擦不掉的血色。
腥风血雨已经掀起。
白帝城内人心惶惶。
人人都可以怒骂这位陛下,可没有人出声。
只有乘着夜色不断飘飞的信鸽与一场又一场的私密对谈能展现他们内心的焦灼。
再远推到旧国都蔚都。
已经有些名气的信坊的兄妹颜怀真、颜怀灵谈着天。
颜怀真拎着自己手里的双枪,舞得虎虎生辉,他将枪放回架子上,翻了个跟头,倒立着,问:“这,我们还卖这份八卦吗?”
他的妹妹颜怀灵想了想,没有感觉到消息流通到手里的阻碍:“卖,为什么不卖!反正没有我们也有别人。他也不打算阻止。”
颜怀真盯着自己悬在半空中的脚尖,虽然认同颜怀灵的话却仍觉奇怪:“你说那个皇帝想干嘛?”
颜怀灵琢磨着给这期的小报取什么名字,随口答:“不知道,关我们什么事呢?估计又是发疯。”
“不,这当然关我们事。”颜怀真又翻个跟头,利落地落在地上,打算和妹妹辩一辩。
颜怀灵从他的答复中读出意图,自纸张上抬起头,无奈地望向颜怀真。
尽管有所波动,他们的生活还可称为正在平稳地推进。
更远处,已是瀚海边境的百姓为江陵啐了口唾沫,愤怒至极。
扎小人的,诅咒的,什么都有。
天高皇帝远。任由他们发挥。
他们唾骂江陵时也祈祷瀚海正统一息尚存。
而属于他们祈祷内容的江鸣被大臣好好保护着,竭尽所能地宣扬江陵的所作所为,向其余三王朝求助。
远在初决的姜清璇打开通讯玉简,听闻江陵的求助,不是很惊诧。
她勾起嘴角,敲打着玉简。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映衬玉简,格外艳丽。
江鸣发自内心地认为江陵就是魔鬼,他的情感做不了假,也许夸张言辞确确实实是他的见闻。
不过姜清璇知道,可能还有些人也知道不是这样的。起码一开始不是这样。
理所当然,初决和其他两朝没有回应。
“哎呀呀,这可真是……”
姜清璇放下玉简,想再说一些犀利的话,却觉得言语不足点评,捧腹大笑。
她喜欢极了江陵所做的这件事,在江鸣声泪俱下、声情并茂的一遍又一遍通讯伴奏下,她笑得太快乐,眼尾笑出了泪珠。
她拿衣袖随手擦拭眼泪,把通讯的备份加密锁住,等待之后寻着时机丢到眠龙的机密仓库里。
在她认出卫琅就是江陵的时候,在她想到江起澜和谢舒茵如何对待江陵时,她认为早晚有这么一天。
说是以己度人也好,说是小肚鸡肠也罢。
结果已经证明了所有。
许久之前在归一宗时,那位名为苦陀的圣人的批命,终究是实现了。
那么,还有其他的人呢?
他当初的批命可是说当场有两个半的弑父杀母之命,一个弑师命格啊!
姜清璇瞥见铜镜中模糊的倒映,可以看见那镜中人过于炙热以至癫狂的神情。
她的指甲点了点镜中的美人。镜中美人同样向她伸手。
别无二致。
在拉上帘子昏暗的室内,姜清璇的喜悦一点点淡下来。
扒拉——
那面铜镜被打在地上。
材质牢固,没有碎裂。
姜清璇冷笑一声,支着下巴,瞥过一眼地面又收回。
*
而她的目光与白帝城一侧江陵投向湖面的目光可笑的一致,似远隔时空交织。
都带着无法言说的憎恨厌倦。
白帝城凌晨陷入深深的静谧。
薄雾笼罩湖面,勾勒出一副绰约景致。
江陵的登基没有任何仪式,却受尽宣扬。流言蜚语比御剑修士飞得更快。
他本人对暗流心知肚明,但仍无动于衷,只站在湖边,成为雾中风景的部分。
侍者跟在他身旁,告知他各王朝送来贺礼。
江陵听着使者恭恭敬敬地唱单唱出一连串又一连串的名字,才回了神。
他心中清楚这种上位方式的问题,其他王朝自然可以谴责出兵排挤,更别提送贺礼。但实际上他们送来的贺礼却完全符合以往的礼制,甚至有些超出。
奇怪,为什么呢?
是因为他们都知道那场实验?
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打断了侍者的话,结果整理好的礼单,只扫了一眼,就皱起眉。
他原本打算把这些玩意儿都丢到国库,此刻已然改变心意,快步走过湖边踱步到前面。
还未经过帝王检验,侍从不敢擅自将贺礼放到库房。
那些贺礼有序摆放摊开,铺了整整四层宫殿。
江陵掠过那些让人瞠目结舌豪华的贺礼,很快认识到除去那些礼单上礼制内的事物,还有一些奇特的东西在。
他从临渊的礼盒中精准地捡出了那一片冰冻的雪花,自然形成,灵力凝固,泛着冷气。
透过这小小的六边形似乎可以看到冷意绵绵的冬季。
江陵输入灵力,雪花开始融化。他定定地看了许久,分明肯定这是一片单纯的雪花,仍有满心不解,而雪花已化成空无一物的水渍。
只有水渍留在布匹上干涸的暗影嘲笑着有些人的犹豫不决。
江陵移开目光。
初决大大咧咧地把一份留存的通讯放在最上面。通讯玉简上书写“惊喜”二字。
江陵看都不看,就猜出了那是什么。
他在按钮处按了下,江鸣的控诉声就开了个头。
一旁清点贺礼的侍者脸色大变。
江陵只是讥讽一笑,关上了通讯,不再理会。
他最后去看天行的赠礼。
天行是赠送最多的。意味着其中给出的出乎意料的礼物也很多:既有不值几个钱的小玩意儿,又有价值连城的珍宝灵草。
七年前季轻羽和容亭回归天行,君逑或者说容璆摄政。
天行的境况众说纷纭。礼物不知道是父母还是君逑,亦或是容瑶送的。
江陵不耐却也有些疑惑,用那双能看透一切因果的眼睛,轻轻扫了眼得知大多是摄政王阁下的私人赠礼。
江陵知道这位摄政王不是个简单人物,却不知晓为什么对方为何赠礼。
他与他有纠葛吗?
江陵没有看到,于是眼中疑惑渐深。
他想用因果搜寻,又觉得这样不太好,浅尝辄止,有意识地控制住了自己。
他拎起君逑的赠礼中的一样,那是一柄非常漂亮的弓,用妖兽头顶雪白的独角制成,弓身悬着八个不同颜色的小太阳,旁边有镶嵌金边的符文。
江陵握着弓,摸索着符文,念出名字:“逐、日。”
内侍见江陵初次开口,战战兢兢补充:“这是容璆殿下送来的逐日弓。传闻能够射落天上的太阳……”
金乌弓,太阳弓。
“我知道。”江陵将其他赠礼丢在一旁,拎起那把弓,踱步漫过白帝城的道路,到了城墙上。
他立于城墙上远远眺望白帝城,这座他无比熟悉的城池再度陷入空荡的静谧。
可他明白不再和以往相同。
天刚蒙蒙亮,远方天际遥遥,天际线也模糊,太阳露出一个小角,投出一线的天光如此熹微,无法彻底照亮此地。
但那仍是自然的颜色。周围也有人存在,只是他们不敢发声。
江陵轻嗤一声,将弓弦拉至下颌处,灵力凝聚,化作箭。
他拉弓时,周围的侍从都瑟缩一下。
江陵知道他们的畏惧,他们害怕他把弓箭对准自己。
江陵沉默着将弓移向高天。他的视线穿过了弦与弓,直直对着那刚刚升起的太阳。
弓箭也指向那一点,只要他松开手,只要他松开手……
江陵握紧弓,弓箭只差一点就要离弦。
可惜他知道自己想射落的并非太阳。
越发明亮的阳光照入他的眼里,他最终将弓放下。
刚刚为这把弓所生出的那么丁点情绪很快被吞噬殆尽。
侍从见他的动作,捏着冷汗上前,询问是否要放回弓。
江陵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位侍从就立刻跪在了地上,战战兢兢,十足十的恭敬。
现在敢于站在他身旁的人都是些善于见风使舵的投机者以及一些有心人的棋子。
连江起澜都被他杀了,他们没人认为自己有足够的修为。
但那些刚正的臣子却还活着,江鸣也还活着。
这是多么反复无常的行为。
许多人还摸不清这位新君的性格,不敢轻举妄动。
侍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也是一种试探。
江陵知道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破坏还有一些谋逆将试探他的底线。一轮又一轮的磨合即将开始。
他们会在这种磨合中找到新的平衡点。时间、精力、个人都将被投掷到这之中……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
现在,他就会让他们摸清楚。
江陵看到侍从额角的冷汗顺着下颔落到地上,扯出一抹笑,从空气中捞出一把剑。
“第一条,瀚海国都禁止飞行;
第二条……”
“第十条,随意杀害凡人者,斩立决。”
“有违此誓者由剑处置。”
那把半透明的剑放大,悬在国都的天空上。
所有的人抬头都能看见。在他们的瞳孔中,那柄巨大的剑剑尖对准他们。
折射的光芒穿透他们的眼睛。
江陵根本不需要犹豫,就将十条法规条理清晰地念出。
侍从听着,连神情都无法伪装,目光死死盯着脚下地面。
江陵感受着寂静,呵笑一声,头也不回走掉。
*
“疯子,那个疯子!他是以为自己是审判石吗?他怎么敢这么做!”
人们那样称呼“疯子”“神经病”,就是没人敢提他的名字。
恐惧越来越盛。
世上有修士要代行天道的职责。
他们只会认为,这怎么可能。
江陵在鸟瞰白帝城时就想,他们想将天道召回,可他们真的想过若召回会发生什么吗?
反正按照旧世界的因果,现在所有的修士,有一半都要被斩于因果之下,不是吗?
但不是这么算的。
他的记忆里又出现那一片血色,好似在嘲讽他。
他在微风中仍旧勾起唇,应了下那嘲讽的微笑。
不管其他人如何想的,他感到一股漠然夹杂着愤怒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