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青玥正要出府,到偏门见周管家与一穿麻布衣裳的人交谈,那人身形佝偻,声音洪亮有劲,话赶话说的十分急切。
“出何事了?”青玥上前询问。
周管家:“回王妃,是底下田庄出了些状况。”
自入府被宇文皓威逼利诱学管家,青玥对王府事务已颇为熟稔,闻言追问:“哪一处庄子?”
周管家顿了下,回:“是,京郊的两处。”
那两处当初被王妃做主拿出来赈济灾民,以工代赈是善举,但隐患颇多,周管家平日对这两处庄子格外留意,没承想还是闹出事来。
青玥初掌中馈时想事情简单,如今算计多了,大致明白几分其中门道,眉间微蹙,沉声道:“说清楚。”
周管家递了个眼神,示意庄上来的人回话。
那人踏前一步,道:“启禀王妃,京郊两处庄子里用的长工多为受灾的难民,因是生手,能力有限,咱们几个大管事商量,把连月来常出纰漏的一部分换掉,谁知这些人心生不满,聚起来闹事。”
青玥转头问周伯:“换人这事你知晓吗?”
周管家点头:“管事来报过,更换用人前有考量通知,被换掉的人照标准给予安抚,老奴核实后应下的。”
周管家主事多年,青玥丝毫不怀疑他的能力决策,事先安排妥当却出乱子,反倒更蹊跷。
复问:“抚恤发放是否按时足额?”
“老奴查过,无误。”
不是银钱短缺,便是有人从中挑拨煽动了。
自己埋的雷自己挖,青玥想了下,吩咐道:“先派两个靠得住的家人深入打探,把带头闹事的找出来,就说找他们单独协商补偿方案,一定要分开安置,我亲自去会会。”
听回报情况,此番闹事阵仗不小,周管家担心王妃冒险,又知她是个难听劝的性子,应下后才小心翼翼探问:“要先通报王爷吗?”
王府哪一桩事瞒得了王爷,周管家即便不问同样会派人通禀,青玥心中有数,也承他这一问背后的尊重,笑意温和回说:“解决此事宜早不宜迟,咱们先去庄子,另找人去宫中知会王爷就是。”
周管家领命去备马和差人报信,另外调两队护院随行。
青玥回房重新挽了发髻,换身装束,乘马车疾驰向京郊田庄。
……
带头闹事的三人一人一间房隔开,青玥向周伯交代完其他安排,只带着香桃入内。
周伯忧心却不得不听命,再三嘱咐香桃:“一定护好王妃。”
香桃郑重点头,攥紧小拳头跟进去,满脸壮烈。
再看青玥,神色从容入内,环顾四周寻到一张板凳,拿帕子拭去浮灰后坐下,淡漠瞥一眼横眉怒目的闹事者,泠声道:“说吧,想要什么?”
“要公道!”那人挺直虎背,高仰着头回道。
“有趣。”青玥扑哧笑出声,暗嘲他蠢到不打自招。
丢了饭碗的难民,不求钱财不求粮食却要公道,摆明是从别处得了好处。
“你笑什么!”对方心里不安,却硬梗着脖子,一副不屈服的模样。
“没什么,”青玥敛了笑,“那就具体说说,你想要什么公道?”
“我们无故被驱逐,生活无着,难道不该有个说法?”
“首先,王府用人是救你们一时之急,未同你们签订终身契约,做事不得力被遣散是常理,算不上无故驱逐。”
青玥眉梢微挑,平静地逐条驳他。
“其次,已经按高于往常的标准给你们发了抚恤,足够维持一段时间生活所需,你们有手有脚,自可另谋生路。最后,若真觉得不公,可向官府申诉。”
青玥语速缓慢,那人以为她试图以道理循循善诱,不吃这套,反而以为遇到个软性子,更硬气道:“宁王只手遮天,横行霸道,告到皇帝跟前还不是照样偏袒宁王!”
“这么清楚还敢来闹,是条真汉子,佩服佩服!”青玥冷笑,“横讲竖讲,王府没有亏待你们,不感恩戴德便罢,受别人一点恩惠挑拨,敢来跟宁王蓄意闹事,实在蠢得可笑。”
对方脸色微变,但仍咬死不改口风:“我们是受不了宁王欺压才豁出性命反抗,与其他人无关!”
青玥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与其说这些鬼都不信的废话,不如说说背后之人给了你多少好处,或许我能给你更多。”
那人眼神闪烁,显然被青玥的话触动,犹豫片刻后仍咬牙坚持:“人活一口气!我们就是要讨公道,并非贪图钱财。”
没有实际理由,车轱辘话来回讲,越同他讲理越蹬鼻子上脸,铁心闹事无疑。
青玥不同他废话,“我不急着要答案,给你一炷香时间考虑,是把事情说清楚求个从轻发落,还是继续犯蠢被人当枪使,要什么不中用的公道。”
那人面色复杂,张口还想说什么。
青玥并不给他机会,说完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回身莞尔一笑,道:“对了,好心提醒你快些考虑,我只给一个人机会,但这话同另外两位也说了,他们若是比你聪明识趣,先一步想明白,你的处境可就——”
言及此,拖着话音没继续往下,横手在脖子前比划一道,收了笑容出门。
青玥逐一与另外两人交谈,内容相差无几,只依据田庄管事交代的情形,在对二人的威胁上加了码数。
专往人在意的事情上说。
该说的话说到位,扭头就离开。
那边周管家也照吩咐,宣告余下众人:“王妃即日接管田庄,决心整顿积弊,凡今日午时两刻前登记诉求者,无论所求大小,皆可先领两贯钱。”
话放下去,众人先是面面相觑,忐忑地不敢贸然行动,幸而有胆子大的,寻思左右能落下两贯钱的好处,便率先表态效忠。
待接二连三有人拿着银钱喜滋滋回来炫耀,多数人耐不住心动,纷纷跑去登记领赏。
青玥则另寻一间僻静屋子,让香桃取来备好的茶水点心,边吃喝边等结果。
看香桃规规矩矩站着,另拉一个板凳推过去,“你也坐,且得等会儿呢。”
往常香桃没少被她拉着陪吃陪聊,渐渐成习惯,今日却重新拘谨起来,呆站着迟迟不敢坐。
“怎么了?”青玥疑惑仰头看她。
香桃垂头轻声解释:“爹爹待会儿进来看见,要骂奴婢的。”
“只怕周伯不怕我?”青玥板起脸故作严肃逗她。
说实话,香桃的确不太怕王妃,毕竟她经常只在嘴上恐吓,没一次落到实处的惩罚。
挠痒痒除外。
越想越觉得王妃好,忍不住抿嘴一笑。
青玥捕捉到她的小表情,佯装失望地连声啧啧:“还笑,看来我在你心中是一点威严没有啊。”
香桃小声讨好:“王妃疼奴婢,奴婢心里开心呢。”
“行了,快坐吧,仰头仰得我脖子疼,”青玥拿起一颗葡萄递给她,轻笑道:“周伯看见还有我替你撑腰。”
香桃这才接过葡萄乖乖坐下,咬一口,酸涩的汁液在舌尖蔓延,脸上笑容瞬间僵住,以为是王妃又逗她,拧着眉头咽下。
再观察,见对方吃得津津有味。
香桃伺候时日不短,知晓她最不爱酸的,不免疑惑:“您吃着不觉着酸吗?”
青玥点头,“有点,但最近想吃些酸的。”
香桃眨了眨眼,一个念头从脑海闪过,不敢多话,忙拿起一块绿豆糕堵住嘴。
主仆二人闲聊许久,周管家终于忙完登记之事,进来复命。
香桃刚听见他在外头说话,麻利抹嘴起身,不想还是被眼尖的周管家瞧出端倪,暗地里瞪一眼。
“周伯,”青玥香桃笨拙的动作逗笑,又见周伯的小动作,清了清嗓子正色提醒,“以后不许欺负我的人。”
“是,”周管家躬身应着,话入正题,“这是登记的名单,共计三十二人。”
青玥接过扫了一眼,点头道:“辛苦周伯,还差多少人?”
“十四人。”
“不少呢。”青玥似笑非笑接了一句。
周管家不明何意,遂问:“王妃打算如何处置这十四人?”
“不处置,先晾着他们,”青玥饮尽杯中茶,看了眼外头天色,道:“该用膳了,去备些吃的来。”
周管家:“庄上没什么好吃食,王妃不如先回王府,或去城中用膳?”
青玥轻轻摇头,“庄户平常吃什么,照着准备就成,我没那么娇气。”
周管家应声去准备,香桃跟着出去了一会儿,同她爹细致交代一番王妃的喜好,又去马车上拿了软枕,回来垫在青玥腰后。
青玥坐久了的确觉得腰背发酸,垫上软枕能歪身倚靠,卸下不少力气,整个人顿时舒畅许多。
伸手在香桃脸上揉一把,声调软软的:“好贴心的小桃儿,我日后离不开你怎么办。”
香桃跟着笑起来:“奴婢本来就是要服侍您一辈子的!”
青玥笑着没回话,目光落在窗外被风吹落的叶子上,小声喃喃:“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香桃没明白:“您说什么?”
“我说,青玥收回目光:“你早晚是要嫁人的!”
香桃脸一红,羞涩低下头。
青玥没继续逗她,问道:“刚刚没挨周伯骂吧?”
香桃摇摇头,笑得十分开心:“爹爹还夸我呢。”
“哦?”
“爹爹方才问奴婢是否知道您如此处置的用意,奴婢说您是想分化人群,对症下药。”
“挺聪明嘛!”青玥对她的回答意外又赞许:“周伯总这么考你?”
“是呀,爹爹没工夫教我读书识字,说事教人最有用,所以每次都拿实际事例来提问。”
青玥明了,周管家一早知晓女儿日后也要在王府伺候,这才严厉管教,培养她的心性和智慧,免得不经事不懂事招来灾祸。
做父母难,做儿女也不容易。
看向香桃的目光更柔和:“周伯真是用心良苦。”
身为女儿,香桃只觉得自幼受此培训的自己更苦,不知道受了多少罚才换来一句夸赞,幸而遇到一个人美心善又好相处的主子。
先前的苦跟着淡了些。
展颜笑道:“爹爹还说主子有大智慧,让奴婢以后跟着您多听多学。”
青玥闲下来就忍不住逗她,闻言反问:“那在你心里,我和你家王爷谁更有智慧?”
香桃并非第一次面临这样的提问,回答逐渐熟稔:“奴婢现在是您的人,自然觉得是您好。”
青玥轻笑,“小丫头学精了。”
话音刚落,从外头传来一声朗笑,“跟着鬼灵精的主子,自然不学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