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商大事的第二日,夹山寺来了位不速之客。
现在正是雨水丰沛的时节,下雨时生意最好的就是买伞的店铺,而雨天夹山寺门庭冷落,大家都不愿意在这样的天气出门,故而寺门前水洼积得碧亮一汪。
来人在这样的鬼天气,撑着伞,轻扣夹山寺大门。
“哦,是王县令,有何贵干?”开门的僧人问。
“别多话,我要见两个人。”王滁语气不善,神情冷凝。
何卿云和刘武灵出现在夹山禅院前厅时,王滁正展开蓑衣交给旁的僧人,一杯热腾腾的花茶递到他手上暖身。
“王县令,您怎么来了?”何卿云问,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王滁闻言,不搭话。他放下手中的茶,站起身细细打量何卿云与刘武灵的容貌,眉眼阴冷,抿紧双唇,周身有一股莫名的阴险莫测的味道。
何卿云暗叫一声不好,果然下一秒,王滁从末端濡湿的衣袖中,掏出两张画像,干燥清晰,墨水力道近乎洇透纸面,不用展开就能知道这画像上的人是谁。
王滁拿来了她和刘武灵的通缉令!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两幅通缉令上,画着的,是你们两个吧。”王滁道。
何卿云闭了闭眼,果然,那天在破风寨下,王滁还是怀疑了。他们昨天还在想如何解决掉王滁,今天王滁就找上门来解决他们了。
“王县令。”何卿云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其实我们……”
“够了!不用说了,你们两个是板上钉钉的通缉要犯,还有什么可辩解的?”王滁怒声喝止,看上去失望至极,似乎完全没想到,为谷阳解决如此多疑案的人竟是当朝逃犯。
“那你要怎样?”刘武灵问,“把我们都抓走,关进和破风寨山匪一样的监牢里?”
王滁之前一直对刘武灵倍加敬仰,在刘武灵单独击败袁行风后,这种敬佩之情更是达到顶点。然而一切都在发现真相后摧毁了。
王滁自嘲一笑,“我若是真想关押你们,我就不会单枪匹马,来到你们所在的夹山寺来见面。”
“那你要怎样?你既没有敌意的来,又为何不能坐下来我们好好谈?”何卿云看王滁心伤,心有不忍。昨日众人商议要除掉王滁,也是何卿云犹豫,认为也许还有其他办法,也许根本不用撕破脸皮到如此地步。
王滁收拾好心情,又恢复前来时的一派冷然。
“你们走吧。”他最终只说,“我不会收押你们,你们可以逃到洛州,或者凉州,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让人发现,你们是通缉要犯。”
“你是知道什么了么?”王滁这话说的怪,何卿云一时间想不到症结。
“一个喜讯。”他脸色好了点,“但要是再不走,被其他人发现,我可保不住你们。”
“什么喜讯?”
王滁一字一顿,“琅琊光复。”
何卿云啊了一声,脑海里响起昨天他们讨论出的最佳时机:起义最好在琅琊之战结束后,否则再无出击机会。
“骆温的军队得胜,大部队马上就撤离兖州边境,他们不久就会抵达启州,如果那时你们还不离开,我无法确认,他们会不会抓住你们。一旦抓住……”
一旦被抓,就只能被押解至骆玄脚下,这辈子别再想翻身了。
“我接到通知。”王滁说:“监军王徽会派人提前来启州打探消息,趁着现在琅琊之战的消息还没彻底宣扬出去,先探探边境城池的底细,就算是另一种巡边,这次巡视的结果会直接上报皇帝。”
“我也不知道来的人会是谁,什么时候到,但听闻西江那边已经有人看见探子了。”
王滁说及此处,面容又变成他们刚刚见面时,懵懂而直白的年轻县令。
“谢谢你。”何卿云说。王滁情绪激荡,被人打断也不恼,用真切焦虑的眼睛看着他们。
王滁道:“我拿你们当朋友的。”
他朝刘武灵的方向看去,毕竟这位曾经确实算得上是他偶像。历经破风寨一役,更是将其视作“虽无功名利禄,但行利民好事”的侠义之士。
然而二人还是拒绝了他的忠告,他们说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做,仇恨还没有消弭,又岂能撇下所有人远走他乡。
王滁无法,眼看三个年轻人僵持不下,显慈从中调和,约定在王徽探子离开谷阳前,不会允许二人出寺,也不允许任何人来探望他们。
何刘二人就这样在王县令与显慈大师的运作下,成为了困居夹山寺、被“金屋藏娇”的金丝雀。
王滁临走之前,深深看了一眼他们,随后又像游鱼入水,消失在茫茫雨幕里。
“我们可以说服王滁,就算于礼法血缘上他做不到加入我们,那我们可以让他把谷阳的控制权交给我们。”何卿云说道。
“把谷阳的控制权交给我们,与加入我们有什么分别?”刘武灵并不认同这一说法。
何卿云说:“我们可以控制他,就像今天他把我们关在这里一样,我们也可以把他关起来。”
刘武灵说:“你不想杀他。对么?”
何卿云望着浅蓝苍穹,二人躺在屋顶,傍晚时分,花瓣般的紫色逐渐蔓延。刘武灵就在她身边,她一转身,就能看见高挺耸立的眉骨鼻子,湛蓝似水的眼眸。
何卿云不说话,刘武灵就多半猜到了,“这不是不可商量的。我们谁也没有必要把话说死。看王滁今天的态度,我觉得加入我们,也就是时间问题。”
“那就你去劝他吧。”何卿云轻松下来,忽地一笑,“我看他好像挺崇拜你的。”
刘武灵道:“别开玩笑了,他一个天下第一士族出身的县令,还能看得上我一个平头百姓。”
何卿云摇头,“我觉得你对士族阶级的看法也太消极了。同样是士族出身,远的不说:我与你,卢含章与岳清穆,不都是一个士族一个寒门。可大家照样关系好,彼此平等以待。”
“平等么?”刘武灵面上没有笑意的时候总是显得阴翳,十分吓人,“平等就要我给你守十年夜。”
何卿云认识他这么久,怎会被他唬到,“那你也可以离开,别靠近我。”
说着还伸出手把人推出去,刘武灵一下子破功,把住她的手不使自己跌落房顶。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东市那边似乎什么东西爆炸了,很快天际窜出一阵青色浓烟,火苗也将天边烧得红彤彤的。
“快来人!谷阳府衙走水了!”
“走水了!快离开这里!”
东市向来冷落,眼下难得人声鼎沸,一时间将周边所有谷阳百姓目光都吸引过去。
也幸好东市人不多,否则就要酿成更大的悲剧了。
只是谷阳府衙在这场火灾中,化为了灰烬,残渣剥落,牌匾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险些砸着看周围的人,这场大火就像带走十几年前辉煌的启州药局一样,如今谷阳府衙也毁于一旦。
“王县令呢?”有人问。
“对啊!王县令去哪里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在啊!”
“有没有人去找找啊……”
岳清穆听着耳边的议论声,他作为谷阳暂领县尉,在事发时也是第一个带队冲到火场灭火的。而东市县衙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作为谷阳县令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
以岳清穆对王滁的了解,王滁虽然有些世家公子哥的毛病,但对于谷阳大小事宜一直是尽心尽力,从未有过渎职的行为,是难得的为百姓做些实事的好官。
正当岳清穆要遣人去看看王滁府宅看看,人群中就有人报信。那人连滚带爬,手上还粘着干涸发褐的血迹。
“不好了!王县令……王县令遇害了!”
什么?!
岳清穆双眼微睁,围观百姓一石激起千层浪,都对这个消息表示深刻怀疑。这个消息对所有人的震荡都太大了。
“是真的,我去王县令家中,发现他躺在地上,我正要去扶他,结果一翻身,就……就看见……”
“快说啊,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王县令的脖子上,插着一个飞镖,已经没气了!”他又举起手,“我手上的就是王县令的血,王县令他死不瞑目,眼睛还睁着老大呢!”
谷阳府衙被烧毁,谷阳县令被刺杀。这看着实在不同寻常,简直是赤裸裸的阴谋,岳清穆作为谷阳目前最大的官,只能要府兵先疏散人群,保护现场。
几天前他们还商讨如何处置王滁,当时他们都没想到结果居然是这样的,那些话现在看宛如谶语。
王滁死了。
“是被暗杀?”刘武灵问。
何卿云得知消息后还久久不能回神,她没办法相信前几日还与他们对峙的王滁,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自己的府邸。
“是。”岳清穆带来一份尸检记录,“喉管被一枚三棱脱手镖刺中,当场身亡。”
“还有一点。根据王滁的眼睛及面部表情,他死前应当受到惊吓,看到什么令他恐惧的事情。除此之外,王滁的家里被人翻动过,刺客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不过我不确定有没有找到。”
岳清穆又从衣袖里掏出一样东西,“何姑娘你看看,这是我在三棱镖上发现的,这种纹样在我印象里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那是三棱镖的镖衣,镖衣就是绑在镖的末端的绸布,有助于镖的稳定飞行。
而这条镖衣,上面绣有一个特殊纹样。本为隐藏身份,所以才使暗器,可落下纹样,这是生怕别人找不着人。
何卿云定睛一瞧,好一副精巧的霞云出岫,丝线如墨,光泽似玉。
“我当谁这样有能耐,明明是暗杀,却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何卿云了然一笑,“王家多年政敌,云氏一党。骆玄上位后,也随之倒戈。”
何卿云道:“现在看,也许是云氏发现了王氏什么秘密,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证据拿到手。而王滁手里又恰好有证据,所以才被杀害了。”
刘武灵问:“可王滁一个小小的边境城市县令,他能知道什么大秘密?”
何卿云道:“别忘了,王滁到底为什么被贬,这到现在还是个谜。”
王氏,云氏,骆玄。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而在众人不知道的地方,远在阙都的王皇后,不久后就会得知此事,此事事关王氏一族的荣耀前途,为了找到那个刺客,她秘密发兵,并发誓,即使踏平谷阳也要将云氏刺客找到。
起义之战,蓄势待发。
谷阳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