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多水,庄稼都烂在了地里,到了冬日几乎家家没有存粮,淮胥以东以北附近几城粮食歉收,只是程度有轻有重,圣上早早拨了赈灾粮食银两下来,只可惜……”
这几年各地天灾频发,淮胥一带更是闹起了饥荒,好在朝廷出手及时,连着天京的皇商们都在出钱出力,一路走来,不说富庶,至少也至温饱,否则连群英夺萃都该办不下去不是,李近雪顺着他的意思发问,“只可惜?”
“金公子可知这赈灾银分明没有到汝阴与陵滩手里,我淮胥更是分毫不曾见到。”
这却是从未耳闻了,李近雪在朝时只听回来的巡抚说情况已然稳定。
“竟有此事?莫非是有人贪墨,蠹虫蚀柱?”要说这赈灾银两的走向也是有说法的,若真层层盘剥下来,确实剩不了什么。
只是如今的永安帝虽然笑里藏刀,但是作风严明兵不血刃,朝廷早不似建康年间成康帝在时那般乌烟瘴气,真的还有官员敢明目张胆地贪污吗?
严奇抬手给李近雪斟茶,“非也。我淮胥与汝阴自古相邻,从前汝阴还有机关大家宋氏镇守,虽然后来宋氏没落,但好歹也是机关名城,城中能人异士不少,然没了宋氏的庇佑歪门邪道自然也就盛行。”
李近雪一语不发正听得认真。
严奇:“就有那么一伙人,屡次刺杀汝阴州府张大人与在下,甚至还将赈灾银劫了去,说来惭愧,那时朝中几位阁老就各地天灾忙得昼夜不分,严某也实在不敢在这个当口让朝廷知道本官无能,便没有及时向朝廷回禀,如今愈演愈烈,几次的赈灾银两皆被劫了去。”
“严某人活了这半辈子,没想到竟在此事上昏了头,当真荒唐至极……再想向朝廷求援却是回天无力。”
“这又是何说法?有人打赈灾银两的主意就是对朝廷的不敬,对万民性命的轻视,如此重罪朝廷派人镇压岂有回天无力之说。不过严大人的乌纱却是万万保不住了。”李近雪对他的昏朽嗤之以鼻。
严奇一时没觉察出眼前青年言语间凛然不可犯的斥责之意,埋首道:“我严奇为官数十年,从没有做过对不起百姓之事,行差踏错一着便摘了这顶乌纱帽,取了这颗项上人头便是。”
李近雪看着这位年老的地方官员。
严奇眼眶通红,“可我那八十老母怎么办?我那不足三月的小儿怎么办?我既是违着本心,又怎么敢让朝廷知道?”
“可叹上天垂怜,有皇商相帮我又联合了附近几城的粮行才勉强止住灾祸,让家家户户有了过冬的吃食,随州那谢家二娘便贴进去数十万两白银……”
“如今贼人不死,将矛头对准了我,只怕我去了之后,连累一城百姓。”
“可笑我州府无人,竟不能奈何贼人一二。月壁湖上,金公子之下属绝世无双……”
严奇适时停下。
李近雪也适时接口,“想让阿沛来州府护卫?”
“一切全凭金公子意思。”
李近雪嘴角噙笑,意味不明。
“严大人错了,一切全凭阿沛意思。”
早有眼线来报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严奇只做不知。
“那是当然。”
“严大人对淮胥城的百姓当真是尽心竭力了,虽然不免有遗憾,到底护了一城百姓,真是令晚辈敬佩。”
严奇摆摆手。
“然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严大人如能撤掉暗哨,晚辈感激不尽。”
严奇也不装了,爽快一笑,“金公子莫怪,往后必不会有侍卫打搅。”
——
“咱们在州府天天白吃白住,也是时候发挥点儿作用了,你说是也不是。”
阿沛淡定垂头,不表露心中所想。
“你还是得跟着我,保护那严奇只是捎带着,本公子才最需要你保护。”李近雪“唰”地展开扇子,一副他说了算的模样。
院内置了一座藤架,枝桠缠绕透出斑驳的日光,李近雪舒适躺在藤椅里闭眼摇扇子,唇边时常挂着浅笑。
交领敛闭,白衣胜雪,慵慵懒懒的气度颇不像尸山血海里的人。
是的,他们都来自尸山血海。
只是他的呼吸一点也不闲适坦然,时常粗重急促。
血莲香。
阿沛忽而皱眉,心头一紧。
没来由的不安让她十分不习惯。
原来是李近雪勾起的唇角缓缓溢出了鲜血。
阿沛死死盯着那道红痕,一直到鲜血快要滴落在他的白衣上时,她竟然探手去接——
他这才恍若察觉地睁开了眼。
他支撑着坐起来,随手擦了一把,还不等手放下,便又急急咳了几声,鲜血呛咳而出,有一滴被呛到眼下,像一滴血泪。
与阿沛眼下红痣遥相呼应。
他看着阿沛手心的红迹有些难为情,“我又犯病了。”
阿沛静静看着他。
李近雪孩子气地仰着头看她,有发丝从眼前拂过,轻松道:“我都这样了,就不能心疼心疼我?”
他虽然有时言语无忌,却意外的不让人反感,阿沛嗤笑,“如何心疼?”
不知是被他泠泠的眼这么瞧着,还是风太柔软,阿沛觉得心好像变成了一汪水,莫名有点难受。
正想举步离开。
“过来——”
阿沛定定看着他,在确定他的意思。
一直到李近雪握住了自己的手,阿沛才发觉自己竟朝他走了过去。
阿沛瞥见李近雪将手上的血在白袍上擦得干干净净,这才几乎是不容拒绝地抱住了自己。
他一手按在她脑后一手放在她后背,就这么把她嵌进了怀里。
檀香更甚,李近雪却不知道到底是哪儿疼了。
他偏头蹭了蹭阿沛脸颊。
“不要离开,不用离开我……”李近雪声音很低,带着阿沛不敢细听的轻颤。
阿沛的胸口随着他的一起振动。
他其实不敢奢求太多,尤其是知道阿沛的心意后。
隳柔也曾说过这句话——“永远不要离开我。”
阿沛脑中晕眩,伴随着隐隐阵痛,她只蹙了蹙眉。
李近雪喘匀了气,与方才俨然两个语调,调笑:“护卫严奇那老小子也不准离我有五步远,哈哈哈不然本公子可就没人管了。”
他面色青白,唯有眼下一滴残血艳红。
这是,离魂宫护法。
阿沛恍然想着。
两人呼吸相缠,李近雪垂眸流连于她轻抿的唇瓣。
最终却没有动作。
李近雪若无其事放开她,拉下几缕挂在她眼睫上的发丝,“心疼我当然是替我洗手作羹汤了!”
阿沛不自然眨了眨眼,站起身,“不会。”
李近雪打趣道:“知道你不会,想吃鱼肴了,替我去姐妹鱼庄传一桌鱼肴来。”
——
姐妹鱼庄正值打烊大门紧闭,堂内板凳全部倒扣在桌面,当中几人或坐或立。
“不是我们的人。”
“我们不会伤害无辜百姓。”
“难不成严奇老儿还有仇家?”
芳绪一把掏出鞭子拍在桌上,“今日要不是你拦我,我非得趁乱取了他的性命。”
小四一抹热汗,沉稳劝她,“二小姐,敌在暗我在明,不宜动手啊。”
有人道:“没想到不止我们想要他死……这下好办了,严奇活不长了。”
“没想到还有人看穿那道貌岸然的小人,终于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了,快哉!”
一直没有说话的芳然这时才缓缓放下茶杯,“不对劲。”
芳绪看了看自家姐姐,心中一沉。
此时传来了拍门声,在众人缄默时出现得尤其突兀。
几人使了眼色后,该算账的算账,该擦桌的擦桌,小四也扛了桌椅去归位。
揭开门板,店小二麻利道:“大爷,真对不住,咱们这时候打烊了,您明日请早吧!”
“大白天的关起门来,不做生意了?”
“大爷您有所不知,我们姐妹鱼庄啊每逢初五闭门不待客,您瞧瞧这天,今儿个就是初五。”说着店小二撩了撩抹布准备关门。
芳绪:“你是来吃饭的?”
阿沛点头。
芳绪在这节骨眼上对谁都很防备。更何况月壁湖上这人动了两次手,第一次仅仅是小打小闹,第二次却是着实让人心惊。此人绝非善类。
芳然出来打圆场,“原来是阿沛兄弟,真是不赶巧,初五我们不做生意。”
阿沛也不多言,“我家公子想见你。”
芳然轻轻挑眉,暗自斟酌,便点头应了。
芳绪看着自家姐姐跟着阿沛去了,原地跺脚,能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芳然跟着这杀人不眨眼的去吧,这便跟了上去。
“阿沛兄弟莫怪,我这妹妹是跳脱了些。”眼看芳绪的跟踪功夫不到家,不开口解围只怕这厉害人物要找茬。
阿沛一路上却未发一言。
芳然也善解人意的没有开口,走了一会儿又道:“阿沛兄弟这名字倒是很独特。”这话倒是说得很诚恳,她是真的这样认为。
前头带路的人却还是不说话,一点也不好奇她为何觉得独特。
李近雪:“我不喜欢你擅作主张。”
阿沛不吭声。
“他们不做生意那便不做了,谁说的我就是要见那老板娘了?你巴巴的把人叫来以为自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我就是馋他们家的鱼,人有什么好见的……”
阿沛听着李近雪一直说,还是不吭声。
只可惜严奇不该把李近雪当脑袋空空的纨绔。
李近雪其实心里暗爽,笑意已经溢出来,最后还是脱口,“你我果然心意相通。”
“还没听你说过砚无伤的木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还以为他不好奇毕竟一直没问,可此时看他这样,不是不好奇是早就知道了。
阿沛也不深究,“昆山派有一弃徒,当年犯了大禁被逐出师门,多年来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再无踪影,此人名叫齐远崖。”
当日她开了木匣盖子,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人头,“那里面装的便是齐远崖的项上人头。”
李近雪凝眸沉思,“你知道淮胥一带常年有孩童失踪吗?”
“从未耳闻。”
“就连朝廷都不知,因为消息全被严奇压下去了。那些失了孩子的父母也被尽数灭口。”
阿沛没问他为什么知道,只示意他继续。
“这些失踪的孩童都被送到了歧水。”他看向阿沛。
阿沛:“善光堂。”善光堂便在歧水。
“原来齐远崖投靠了善光堂,做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他是被砚无伤所杀?又是为何被杀?”
李近雪摇头,他也不知。
“善光堂掳这些孩子做什么?”毕竟善光堂的名声一直很好。
李近雪还是摇头,不知道。
“不过严奇必须死,他暗地里与善光堂勾结,可不是什么好人。”李近雪淡淡道:“杀狗官,救百姓,到底是哪些义士……还想着跟鱼庄老板娘打听打听,没准儿我们还能帮上一帮。”李近雪敲了敲扇子,声音散漫。
“那群刺客没表明身份之前,先留他一命。”
——
今日初九。
许道寒抹去一脸热汗,摘下头巾,将刀具一一归置完全,待一切做毕,抬脚走出刑堂,犹觉得一身血腥气未除,烈日当空,照得人头晕目眩,他忍下恶心之感勉强前行。
“道寒!”芳然像一只鸟儿扑进了许道寒的怀里,她感觉到他僵了一瞬。
今日行的是凌迟之刑,一共一千刀,许道寒要在法场当众行刑,一千刀一刀不能多一刀不能少,他并不想让芳然看见。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脸色有些难看,即便芳然说见过很多次他行刑的场面,但许道寒还是很抗拒她来法场。
芳然笑得灿烂,“我估摸着你这时候应该完事了,就想着来接你,怎么?觉得我来晚了?”言下之意她是等他行完刑才来的。
许道寒暗自松了口气,芳然只当没察觉。
“说过很多次了,鱼庄里我一个人操持都忙不过来,芳绪那丫头只知道疯玩,天天累死我了,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