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是年少被逼嫁到尹家来，见到你父亲那刻，新婚之夜，他醉酒，倒在我身边，喊了一夜别的女人的名字。”
“成婚不到三月，他便一顶小轿把那女人抬进了家，说要与我平起平坐，那个女人，就是你二哥的生母。”
这些事，桩桩件件蚀骨诛心，邵虹难掩对尹长峰的哀怨愤恨，道：“他喜欢谁，与我无关，可他不该那么折磨恶心我，后来老天开眼，那女人生下尹风遥后，病重不治而死，尹长峰为了她，一头扎进他心仪的医道里，把这么大的尹家全丢给了我。”
那时，尹世霖尚未出生，他从来不知，他们的过去原是那样的。对邵虹，尹长峰至亲也至疏，他放心让她来照管家里，却对她的艰难困苦视而不见。他在尹世霖心间高大伟岸的形象，顿时有了裂缝。
邵虹对而今全家指靠她的局面，内心是嘲讽的：“你以为我嫁过来，便能操持尹家里外吗？初时，我受了多少轻视欺辱，你这辈子都难以想象，你那个爹，一心只为他的女人伤心，对我不闻不问，我知足，既然命不好，那我便认了，你父亲枉为人夫，还好我的子珏愿意护着我，他常常在我受苦哭泣时，爬上我的膝，为我抹眼泪，让我不要怕，他长大了一定不让我受欺负，我看着他，觉得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也无不可。”
可惜世事从不如人意。
“我第二次死，是被亲生父母背叛，他们明知我厌恶你父亲身边的女人，偏要借口辅佐我，硬把你娘塞进尹家。”
果然，自己逃不过，尹世霖静静听着。邵虹对杨令梅这个表妹并无恨意，只是有种与生俱来的疏远：“我知晓我寡淡无趣，你娘多好啊，貌美如花，温柔可亲，她家乡遭了洪水，他们不想看她受苦，将她嫁了过来，靠着她那张人见人爱的脸，尹长峰对她爱不释手，于是，你又出生了。”
邵虹眼神带刺，尹世霖想到杨令梅，久久难言。
邵虹道：“过得最艰难的时候，我恨过你们所有依赖我的人，还好，尹风遥那个病秧子站不起来，你小小年纪又只喜欢跟女孩玩，一身脂粉气，我便知你们难当大任，终究只有我的子珏可以帮我撑起尹家。”
“我第三次死，是听到了那些人的话，为护漓城百姓，子珏死了，整个尹家元气大伤险些垮掉，可外头那些百姓说什么？他们笑我们活该，没有陆家斩妖剑，还逞能去除什么禁妖，这下遭报应了吧，呵。”
对一个才失去爱子的母亲而言，这些剜心之语，几乎胜过了尹子珏的死带给她的伤害。
尹世霖瘫回座位上，周身气力皆被这话抽干了。
邵虹道：“樊渊那个老货，子珏尸骨未寒，他便按捺不住，处处刁难嫁祸，邀买人心，还想刺杀我，若非石琮保护，你以为我还能活到今日，尹家能撑到今天吗！”
逐渐说到了那年的抉择，千难万难，尹世霖望着她，思绪复杂，心痛不已。
邵虹道：“那个生死存亡的关头，我根本不敢遣散弟子退出捉妖界，一旦做出这种事，等于向樊家暴露这个软肋，恰好这时，尹天晟财迷心窍，又跑来跟我明争暗斗，还联合宗族想借势逐我出家门，霸占我一手创下的基业，我岂能辜负他，当即遂了他的愿，让他尝尝当掌门是何滋味。”
尹世霖想到那个悚然的结果，全身发紧，道：“那我婶娘，因何自缢？”
邵虹幽深一笑：“自缢？你真以为她是自杀的？”
尹世霖目中浮现出惊恐：“不然呢？”
邵虹道：“这种伎俩也就能骗骗你，据我所知，当时祠堂里除了你婶娘和偶然闯入的尹沅沅外，还有第三个人在，那人是谁不必我多说了吧，尹沅沅从那之后就疯了，你猜她看到了什么？”
因惧怕，尹世霖及时截停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你明知会是这种结局，还要让我来当这个掌门？”
邵虹尖刻的诘问接连戳进他脑袋里：“生在尹家，你有选择吗？我有选择吗？这时候退出捉妖界，樊渊更不会放过咱们，我只能让你当掌门暂且稳住内外，前因后果你全知晓了，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才能让你们所有人满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尹世霖扯着头发，面容惨白，“我不知道……”
谁来告诉他，他究竟要怎么办，他以为自己有充裕的时间去适应这个位置，没料到一来便是这种残酷血淋淋的场面。
邵虹见他蜷倒在地，目露轻视，道：“你明白我当时的难处了？我推你上位，已是最好的选择了，尹家不能倒，除了牺牲尹惊舞，没有别的办法。”
“不行！”尹世霖暴起断喝道，“绝对不行！”
邵虹冷脸道：“她会愿意的，双木，只要你开口，她定会用她的命换你，换咱们全家，我清楚你舍不得，若当初你哥听劝没去漓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们又能怨谁。”
尹世霖狂躁道：“会有办法的，我一定能找到办法！”
邵虹道：“别想了，那蝶妖至今杳无音信，找都找不到，你能有什么办法？”
尹世霖胸间刺痛，人似陷入泥浆，难以自拔地混乱起来，他拼命找寻出口：“还有一年时间，我不会放弃，事在人为，绝对有别的办法解咒的。”
他喃喃自语着离开，走到门口，怔了怔，晦暗的双眸定回到邵虹脸上：“你们谁也不准动她，否则，我死给你看。”
他们做了多年母子，彼此相安无事的亲密关系，终在今日碎得七零八落。
邵虹半边脸扭曲着，看来，她要重新认识他了。
“大夫人，不好了！”有下人冒冒失失闯进门来惊呼。
尹世霖没从连番的打击里醒神，呆在原地，邵虹行过来道：“说。”
威慑的一语，四下窥探的视线顿时收了回去，柳春跪地道：“夫人，小少爷他……”
听是尹皓钰有事，邵虹道：“他怎么了？”
柳春脊背颤动，埋头不敢说话，身后一干人面若死灰，邵虹越看越来气，道：“说啊，哑巴了！”
石琮赶来，神色竟也张皇失措：“夫人，小少爷他，方才被发现……溺毙在池塘里了。”
从书房到池塘的一段路，尹世霖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到那时，邵虹已经抱起了尹皓钰的尸首，他那个娇气的弟弟，苍白的像个瓷娃娃，软在她怀里，没了声息。
邵虹唤了尹皓钰几声，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任眼泪流下，突然呕出口血来。
一片混乱里，尹世霖忽感天地失色，回头时，远远看见了尹惊舞，他朝她走来，半道骤然摔了下去。
***
邵虹与尹世霖接连病倒，尹家众人忙了一天一夜后，方才安稳。
尹世霖再醒来时，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床边守着尹惊舞，他凝望她淡漠的眸光，深知他们回不去了。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尹惊舞问道。
白日，她还在昭歌那，家里忽然来人叫她，哭天抢地地说尹皓钰出事了。
她跑回来一瞧，出事的却不止尹皓钰一个。
“尹世霖，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尹世霖偏过头，想起邵虹崩溃绝望的哭声，眼角又湿了，道：“误会而已，没什么可解释的，你走吧。”
尹惊舞哼了哼，甩下药碗出门了。
片刻后，石琮意外来了，破天荒头一遭，他为谁过来，尹世霖很清楚，装睡不想看他。
石琮叹道：“世霖，要怨你怨我吧，此事当初是我们共同商议的，你别怨她，她这些年很不容易。”
尹世霖睁开眼，怨她，他有资格怨她吗？
石琮道：“你可以怪她当初有私心，尹家宗族那些人在你哥死后，联合起来想逼她退位，要么便要让钰儿做掌门，他还太小，你母亲别无他法。”
谁都有不易，所以让尹惊舞为他们牺牲，可她又做错了什么？
见他没反应，石琮道：“眼下钰儿为人所害，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尹世霖转了过来：“为人所害？他不是意外溺死的吗？”
石琮道：“你还是没见识到人性险恶，钰儿十一岁了，他懂自保，死时手心抠下了那人一块衣料，你母亲也是中了毒才会急怒攻心吐血的，幸好发现得早。”
尹世霖不禁想起那个只查出些微眉目的樊家奸细，王九阳说他会有大作用，怕就是樊渊留着来谋害邵虹的。
他掀开被子道：“把她的亲信都叫来，我要亲自问话。”
***
樊家院内，尹家变故传过来后，得知简妤一击致命，樊渊心情可算好了些，正找王九阳问话，樊见山忽然进了屋。
多日未见，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血色，樊渊不悦地扫眼他：“你来做什么。”
王九阳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樊见山下巴微抬，道：“外头流言纷纷，我来看看父亲是否还安好。”
消息到底没防住，樊渊道：“没事你就给我滚回去！”
樊见山道：“看来吴小巧的事暴露了，于父亲并无大碍，那夜大雨，官差闯进来闹得天翻地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是为了个丫鬟，可见，再贱的人，都有父有母有人在意。”
樊渊听他阴阳怪气，恨不能再赏他几耳光。
樊见山无视他凶神恶煞的样子，道：“我倒想问问父亲，外面那些人言之凿凿地说吴小巧是被我祸害死的，这种话，从何而来？”
樊渊道：“你觉得呢？”
樊见山道：“父亲何必明知故问，您为了自己的清誉，连我都能推出去，呵，您这个父亲，当得还真是天底下头一份。”
眼见樊渊要发作，王九阳道：“公子，您误会了，那些言论是从尹家散播出去的，掌门怎可能做这种事。”
樊见山冷笑道：“真是尹家所为，还会做得这么明显吗？只怕有人故意借尹家之名来掩盖自己吧。”
樊渊一再被挑衅，终于冲过去一脚踹倒他：“你这个蠢货！妄我一直对你寄予厚望，苦心为你谋划，你给我滚！从今往后别再让我见到你！”
樊见山甩开王九阳的手，扶着门站直了，道：“不用你赶我，你晚上睡觉最好小心些，当心咱们家的丫鬟死不瞑目，夜里爬上床来找你！”
道完，他摔门而出，不管身后传来樊渊怒不可遏的暴斥。
樊夫人守在外头，吓得战战兢兢的，见他出来，惴惴道：“见山，你怎能这么跟你父亲说话。”
樊见山越过她走出几步，被背部撕裂的伤疼得抬不起脚。
樊夫人扶好他，目睹他后背血红一片，道：“你的伤……”
“不用你管！”樊见山推开她道。
樊夫人又气又心酸：“我是你娘！”
樊见山讽道：“好新鲜的话啊，你眼里不就樊淑一个女儿吗？何时有过我这个儿子？”
樊夫人自知过去忽视他太久，愧疚道：“你幼时是我带大了，可你长成后，你父亲嫌我无用，不许我接近你，我也没办法。”
樊见山瞥眼她，道：“所以啊，你去守好你的女儿吧，少来管我。”
“见山？见山！”
这夜，樊家也因樊渊的怒火，深深陷在这湿热的夏夜里。
***
尹皓钰的死，彻底打垮了邵虹，她一病不起，这晚病症骤然加重，大夫忙到后半夜才从房间出来。
走时，他对尹世霖道：“夫人已无大碍。”
连忙两日，尹世霖得了喘息之机，送走大夫，吩咐下人看好邵虹后，便去休息了。
寅时，邵虹院内院外被累倒的大有人在，不少侍女偷偷摸摸打起盹，庭茹过来看到，一个个将她们骂醒，又进屋去瞧邵虹。
邵虹还睡着，短短两天瘦得不成人形，庭茹回头呵骂丫鬟道：“近来家里乱，你们都给我警醒些，出任何岔子，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她素来雷厉风行，丫鬟们被她瞪得不敢抬眼，乖乖道是。
庭茹给邵虹掖好被角，确信邵虹鼻息均匀，睡得很沉，她借助身体的遮挡，取出袖中银针，正要往邵虹脖颈间送，手腕骤然一紧。
骇然低头，邵虹盯着她道：“你干什么？”
庭茹意识到自己身份泄露，奋力往下一刺，身后有人一手刀劈得她没了力气，邵虹拧着她的腕子抽出毒针，抬脚踢翻了她。
庭茹还欲挣扎，石琮封住她的穴道，掐住下颌，硬生生掏出了她齿间藏的毒药。
一切发生得迅速，屋里的丫鬟谁也没多看，埋头鱼贯退下，尹世霖进来关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