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已开始走动,发出辚辚声响。
车内,晏菀这个劳碌命终于得以休歇,正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她早已是身疲心累,映照在面上也是满脸倦恹、劳怠不堪,但另一侧的萧崇璟则与之相反,仍是精神亢奋、活力四射,上车后东敲敲、西摸摸,不停地没话找话。
起初,晏菀还会敷衍应声不同音调的“嗯”,但谁知萧崇璟这没良心的草包竟生起不满,控诉晏菀没听他说话、搪塞了事。这下子好了,晏菀索性就咬紧牙关、一字不答,连敷衍也懒得做了,任萧崇璟自个儿作天作地。
只是她低估了萧崇璟的能耐,这人现下正直接坐到她身旁来,对着她耳朵近距离输出,还同那狗皮膏药一样,晏菀稍稍向外挪挪,他立马就跟了过来,直到晏菀坐无可坐。
“王览究竟是谁呀?”
“他人品如何卑劣?”
“你同他有何过节?”
“你比他强过多少?”
“这些问题我统统都不敢兴趣,也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晏菀白了萧崇璟一眼,放下打住的手势,直接掀起车帘,吩咐车夫停车,利落下了车上后,扎进后边方决那辆车,大剌剌坐下。
“明日果真要去?”方决似乎知来者是晏菀,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自顾自地看着文书。
“不然呢?经上次事后了然庄防卫更加森然,花匠也不招了,明日这正大光明进庄子的时机千载难逢,干嘛要放弃。”
“哦?”方决放下手中文书,那双鹰隼般的利眼审视着晏菀。
晏菀被他盯着心里直发毛,赶紧拉起了白旗投了降,倒豆子一般将心中盘算、谋划和盘托出。
“了然庄中种了一种花,花色殷殷,如血如火,韩束儿说这花吃人,开得越是浓郁艳丽底下的尸骸越多。更何况赵家在越州城一手遮天,顺意赌坊那儿消失的人恐应与此处脱不了干系。”
“我进庄后,自会深挖详查那地底泥里是否真有尸骨。”
“想里应外合?”
“对,届时请方先生带一队人马埋伏在庄外,我们以焰火为信,发出后方先生便立即带着人马冲进来,给赵铮一个措手不及,到时人证物证全在,定可将赵铮捉拿归案。”
方决听后一字不发,只定定神、意味深长地盯着晏菀,过了半晌,终是点头答应。
晏菀见方决应承下,心中那块大石才终于落地,一直绷得紧紧的身体松弦放弛下来,自来熟地拿杯、倒水、饮下,动作一气呵成,然后靠着车壁继续闭目养神,丝毫没有下车的打算。
也是,自有清静好去处,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干嘛还再凑上前听萧崇璟那只王八念经呢。如果能马上和离且平平安安,那样美好的人生才可堪与最是值得的人世间配得。
当然,若建得金山银矿,那比常见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更来得圆满。
想着想着,晏菀眼前就有强光,金灿灿的,分外刺眼,容不得直视,待适应后她环顾四周,原来
——这便是朕打下的江山!
金山高高的、亮亮的,笼罩、环绕着她,自豪又快乐。
可怎么回事呢?
突如其来地一阵响动,地摇山晃,晏菀站再也站不住,她跪爬在地上,只听得轰的一声,那是她心碎破裂的声音,一座座金山如流沙般倒塌,化作不值钱的洪波裹挟着她远去,起起伏伏、震动摇晃,她听不清任何声音只知道自己真的很心痛啊!
那可是她的金山呢……黄金堆成的山呢……
然后……统统没了!
“我仔细想了想,你认不认识王览无所谓!”
晏菀睁开双眼,萧崇璟那张大脸就霍地铺满眼帘,他掰着她的双肩,箍得死死的,很疼,而他那张嘴还在喋喋不休,很吵。
“如今你我是夫妻,夫妻当一体,所以我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我讨厌王览,你也应讨厌王览,我唾弃他,你也应唾弃他,我咒骂他,你也应咒骂他。总之他不是什么好人,恨他,恨他,恨他……”
他大嘴吧吧吧的,话又快又密,像寺庙中跟着和尚念经的苍蝇,晏菀只觉脑袋是个熟透的西瓜,沉沉的,胀得嘭一下炸裂开来,然后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渐渐的有红艳艳又粗粝夹杂着黑漆漆西瓜籽的汁液糊住视线。
王览到底是谁呀?
即使脑中乱杂杂的,晏菀仍在思考这个问题。可翻遍原身记忆也找不出答案,烦躁的她本能地、不受控制地抬手一拳朝萧崇璟打去。
“啊……”
杀猪般的惨叫响彻整个车厢,即使晏菀用手堵着耳朵,仍能听见大大的声响,觉耳膜快被震裂了。
“你为了那奸夫要谋杀本亲夫吗?”
玩大了!貌似这时他俩都在方决车中,方决可是护璟宝呢。晏菀毅然决定壮士断腕,立即颦起眉,努力憋出泪花,扮出副惊慌惶恐又可怜兮兮的模样来,颤巍巍地装傻道:“啊……夫君,你这眼难道……是妾身打的?”
说着晏菀拼命挤下泪水终于一串串滴下,同时掏出丝绢心疼地抚上萧崇璟那青黑发紫的眼框辩解道:“妾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呢!”
说完又结结实实地一拳打去,顿时萧崇璟那整只眼更黑了。
真爽!晏菀面上哭得有厉害,心中就有多舒爽,快速地又抬起手,“夫君,你看妾身这只手它自己就抬起弹了出去……呜呜呜……我控制不住自己呀……”
萧崇璟这次人变聪明了,偏头躲过后,身手敏捷地躲到方决身侧去,探头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
“真的!”
“那可怎么办是好?”
“砍了吧!”
萧崇璟颇感头痛,重重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冷不防冷冰冰的方决冷冰冰地插话说道。
晏菀:“……”
萧崇璟:“……”
一时间车中静得可怕,晏菀同萧崇璟同时齐刷刷地怔看着方决,如两尊石雕,待看见方决拿起茶杯,细嘬一口,啧出声后才如大梦初醒,慌乱地补救道。
“不行……不行,她要是缺胳膊少腿的,父王定会扒了我的皮!”
“我觉得我的另一只手能控制住它。夫君……你定要离妾身远点!”
方决:“…… ”
方决真是可怕,心狠手辣的!晏菀只是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可不想真断腕,偷偷地不动声色将自己移到车门边。所幸剩下的路程不远,半盏茶功夫便到了府衙。
还不待车夫打帘,坐在门边的晏菀逃命般地利落掀帘欲下车,但临了又忆起什么,愁肠百结、纠结好一会才心一横回头对着方决郑重道:“明日全倚仗方先生了!”
*
蜜蜂以花为食。
春有兰,夏有荷,秋菊冬梅,卉木随时序而荣谢,芳菲因岁节以更迭。如此蜜蜂生息繁衍,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然晏菀懂得养蜂,却不知如何养花。何况上得青云端,须得好风送,眼下韩束儿就是那阵东风,便留了下来,由此她养蜂,她种花,正可谓不是不天作之合。
今日为得萧崇璟的破事,忙了好一阵,等回到屋中时,已是月上中天。晏菀洗簌完后,披散着湿答答的发坐在窗边,专心用布巾擦干。
也不知这时韩束儿休息下了吗?叠云能否将人给请来?
晏菀忧愁地将已湿透的布巾仍一旁,转头却扫到不远处的桌面上有只红木箱。
可真是奇了怪,她出门前分明没有放木箱在桌上呢?
不对!
应是她分明就没有这样的红木箱!
那这只平白出现在此的箱子是谁的呢?给她的吗?里面又装有怎样的东西?
晏菀带着纳罕走到桌旁坐下,死死盯着这只箱良久,仿佛要透过厚实的木料看穿其中深藏的物件。终于她抬手欲触碰锁扣,但临了又生出畏惧之心,担忧其中会是什么索人性命的凶器,便作罢。手抚在箱盖精美的花纹上,脑海中把自己同原身两辈子结仇结怨的人都问候了一遍。
原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结仇;自己来了这鬼地方,仇家远得很。再者这箱如此精美,应该很值钱,里面装杀器太暴遣天物了。晏菀分析一番后,打开的决心胜过猜疑的想象,咬了咬牙,紧闭起眼、一鼓作气地将箱子打开。
黑暗中,无声无息,平平安安,晏菀将心放回肚子里,只小心翼翼地睨开一只眼望向箱子。
好家伙!只这一眼便够了。
——白花花的。
晏菀屏住呼吸,一下全睁开眼,面前耀眼的白光看得怔了怔,不敢相信地眨巴几下后再闭上再睁开,如此往复几次后终是愿意相信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她激动地拿起一锭,放如口中咬了咬。软的,有牙印,是真银子。
真不知是哪位恩人,行侠仗义留下。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做好事不留名呀。实乃大侠风范!
晏菀凑近些,欲仔仔细细地数上一数,才发现箱盖粘着一封信。
原来这位大侠做好事要留名呀!
晏菀虔诚地捧起双手取下那封信,打开认真阅读。
——原来这位做好事留名的大侠是赵云澜呢!
唉……更令人震惊的是
——原来萧崇璟这么值钱呀!
三千两……足足三千两!接下来见一次面价钱另算,一次五百两。世人谓美人一笑值千金,果真是诚不欺人呀!
那可要好好护着他……的脸,万不可如今日这般!
晏菀拿起一锭银元宝,掂了掂,感觉这锭钱有点不一样,手心触感既粗粝又光滑,应是底面不平整,镌刻有纹样。
她赶紧将元宝翻了过来,发现这锭元宝底部果真铭刻有纹样。
啪!她的心弦漏了一拍,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迅速地、不受控制地要成长为参天大树。
是证据、是真相,是一个能抓住谋害老韩头真凶的重要物证。
晏菀感觉现下自己的全身热血都沸腾叫嚣着,她一步并作两步急忙跑到书桌前,为这锭元宝涂上墨,然后颤抖着将它用力摁在纸上。
她深吸一口气,让剧烈蹦跳的心静下来,可热血哪能是这般轻易就凉下来的,滚烫的心也是如此。静谧又嘈杂中,她就在这一声强过一声的心跳里拿开元宝,直面真相。
刷!灯灭了。一时间整个世界只闻屋脊上呼呼大作的狂风。这夜的风真的好大好大,大得似乎连屋带人也要被吹刮了去。
然就在这咆吠的狂风中,晏菀的心却慢慢慢了下来、血也凉了下来。真是奇怪,明明是在酷暑炎夏中,她却感觉身处千丈寒窟中。
唉……这些天真是冷得出奇呀!
时间在一丝一寸地流走,她还能听见远去一滴答一滴答的告别,但真要问起来,具体过了多久,她也回答不上。
“黑乎乎的,你怎么不点灯!”
韩束儿来,她轻得似阵风,仿若虚假幻梦。
晏菀动了动已发麻的关节,感觉全身血液重新奔涌传至心间。她的嘴很干,由内而外的干,她用不甚湿润的舌头舔了舔已经起皮的唇瓣,半晌才试着沙哑地开口。
而这时韩束儿已拿出火折子,重新为房间点亮灯火。
“赵铮不是杀害你爷爷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