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垂，晚霞燃烧着天空，数只灰鹤从他身前掠过，飞鸟拍击翅膀的声音与少女的哭泣声相融合，接着又被风无情地吹散。

那滴泪水沿着他的脖子流到了胸口，酥痒的感觉顺着皮肤一路钻进了他心里。

蒋身遥想要出声安慰六月雪，却始终无从开口。

“我在你眼里，变得肮脏起来了吧？”少女揩去眼泪，调整了一下情绪，如此询问着。她的声音很轻，像是生怕喉咙里发出的声波，会震碎某个脆弱的泡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等到了蜡炬城，把身上的衣物全部换了吧。”少年似乎没有领会到她话中的深意。

“你…还真是迟钝。”

她将上半身探出船舷，伸手抚摸着那根绑在船侧，捆住蒋身遥的铁链。犹豫片刻后，六月雪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悲伤：“那时候的话，你都听到了吧——逐光会考虑的是小部分人的利益，你也认同他所说的，「我们」才是腐朽的根源吗？”

少年一时愣了神，他这才明白她口中的肮脏是何意味。

该如何回答呢？他的思绪仿佛被污泥淤塞住了，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理解……只让少部分强者活下来，究竟是对是错…我无法断言。”

这是意料之内的答案，少女舒了口气，继续说：“很多事，即便知晓对错，也不是你一人就能够做决定的。你知道吗，在旧时代，有个词叫社会达尔文主义——生存竞争所造成的自然淘汰，在人类社会中也是一种普遍的现象。

你听说过「太.阳.城」吧，它是全世界最安全、最强大的庇护所，里面的所有人都是大功大能之人，是他们引领着人类文明对抗腐朽。想想看，如果活下来的全是碌碌无为的庸人，文明的火种又能延续多久呢——他们只会消耗着城内的资源，然后在腐尸入侵之时一命呜呼。”

“可是，难道不存在让更多人活下来的办法吗？”

“如果你仅剩下最后一批钢材，是选择给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打造简陋的盔甲，还是给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打造全套精良的装备？”

从现实情况出发，他知道后者才是最优解，然而理性与感性的冲突，却让他无言以对。

“在这个世界，弱小就是原罪，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即使末日来临，天翻地覆，这一点从未改变过，你说呢？”

面对她的提问，蒋身遥只是低头不语，他看着下方的一片废墟，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爬上了脊背，让他汗毛倒立。一种恐怖而疯狂的猜测破茧而出——有没有可能，夜照城和取灯城的沦陷，正是那些上位者所为？

难道说，自己和那个白发恶魔的相遇，也是某人的手笔？！

不、不……抛下这些荒唐的想法，这只是癔症带来的被害妄想罢了……

少年使劲摇头，试图将脑海中的杂念统统甩出，然而这么做只会加重症状——他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在盯着他，那是一道冰冷而锋利的视线，在他的后背划拉，留下了无形的伤口和无形的血。

“别看我……滚开、滚开！！”

一声怒吼吓得附近甲板上的伤患一激灵，六月雪担忧地看着在空中挣扎的少年，一旦他挣脱铁链，摔下去必死无疑。

“阿遥你冷静一点，这里可是两千米高空啊！”

他并没有理会少女的呼喊，只是扭动身子，奋力踢踹着船身，他身上的铁链哐当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开来。

“陆小姐请退后，让我来吧。”

蜡炬城的使者们听到动静后赶了过来，迈尔斯抓着铁链将少年提了上来，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药盒，拿起一颗扁平的白色药丸塞入蒋身遥口中。在药物的影响下，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四肢在惯性作用下来回晃动。然后，他感觉所有声音都在离他而去，难以遏制的困意席卷而来，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你给他吃了什么？”

六月雪的眉头微微皱起，她从未见过如此立竿见影的药剂，然而对于她的疑惑，迈尔斯并没有回答的打算。他把捆绑蒋身遥的铁链固定在甲板的挂钩上，使自己的视线与他的身子保持平行，随后在通讯器里叫来了一名手下，并从手下那里接过一块圆盘状物体。

“我们回收了蒋先生打败的那座肉山的「怀表」，为了确保安全，我们需要暂时抽走他体内的信仰力。”

此言一出，六月雪立刻紧张起来，她必须阻止迈尔斯。

“这人的体内存在着腐朽，如果失去了信仰力，他会变成腐尸的！”

“到时候把他扔下去便是。”

“你若执意如此，休怪本姑娘不客气！”

六月雪的手中出现了十根银针，她一边戒备着一边拉开距离，对方的信仰类型未知，她需要保持远程身位，以便先发制人。

“你的「岐黄」信仰并不属于进攻类型，信仰造物也无法对人类造成伤害，我劝你不要做无用功。”

“谁说这些银针是信仰造物，它们是我存储在某处的实物，专门用来处理危急情况。”

“陆小姐，你的祖父已经被我们关入了大牢，你作为唯一能为他正名的亲属，若是再包庇这个可疑人员，陆未敌老先生身上的罪责恐怕就要又多一条了。”

“不过是欲加之罪，正义自然会带来公道。”

“呵呵，如果你内心真的认同自己的说法，为何不按照内心所想去做？”迈尔斯斜乜了她一眼，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说，“你也知道，很多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把她抓起来。”

迈尔斯一声令下，三名男子一拥而上，控制住了六月雪。她没有选择反抗，就这样被三人拖进了船舱，之后甲板上发生的事，她无从知晓。

“碍事的家伙已经离开，那么，我要开始提取信仰了。”说完，他亲吻了一下怀表的表盘，那块由血肉构成的圆盘状物体长出了一根长长的触须。迈尔斯用食指拇指捏住触须的末端，把表盘对准蒋身遥的眉心，像催眠师那样摇晃怀表。

男人闭上双眼，跟往常一样感受着信仰力的流动。蓦地，他的五官皱缩起来，额头上冒出冷汗，只因为这一次，他遭遇到了闻所未闻的诡异情况。

没有人能抵抗怀表抽取信仰力，更别说反过来抽取摇表者的力量了。然而这不可能之事，此刻正在发生——一缕灿金色的光芒从表盘流出，缓缓注入了少年的眉心。

迈尔斯感觉到自己的「福音」信仰正在不断流失，他想停止抽取信仰力，却发现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阻止自己。这样下去，他的信仰力就会流失殆尽，不能再继续了，必须睁开眼睛终止抽取。

眼睛……睁不开？！

一片黑暗中，迈尔斯听到了一个沙哑而陌生的声音：“这么着急走啊，留下来不好吗？”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听到任何回答，脑海中却逐渐浮现出一个可怖的白色身影。

看清对方的样貌后，迈尔斯的声音变得颤抖：“白发白袍，眼浊如雾，体骸沁血，诡笑慑人……你是二十年前——”

“嘘——不可以说出来哦。”

“我错了，求你、求求您放过我！”

“你已经知晓了我的信徒的秘密，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我、我会保密，我发誓——”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话音刚落，那人捏在手指间的触须猛然变长，直直扎进了他的喉咙，贯穿了脑干，从他的脖子后面冒了出来。其他人见状连忙冲上前去，不过人们并不是去救治迈尔斯的，而是为了防止他腐朽化，提前把他丢下飞舟。

「怀表」再怎么说也是腐尸的心脏，被它伤到后并非没有转化的可能，保险起见，这块怀表和倒地的人都不能留。使者团的人抬起了已然死去的同僚，将他抛下后，他们的通讯器同时接收到一条特殊的信息。

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三小时后药效褪去，蒋身遥赤身裸体地从一张病床上醒了过来。

他只记得自己被铁链吊在飞船的一侧，六月雪似乎跟他说了些很深奥的话，至于后面的事，他全部记不清了。

所以，他们已经抵达蜡炬城了吗？

少年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颈部和四肢全部被束缚带固定在病床上，十来根橡胶管连接着身躯和一旁的仪器，不远处，一群身穿白大褂的人正在讨论着自己：

“十七岁，男，没有犯罪前科。”

“他的名字出现在逐光会的放逐名单上，关于这一点，你们怎么看？”

“被放逐的存活者不是没有先例，人类会在危机时刻觉醒信仰，这并不稀奇。”

“夜照城审讯部得出的结论疑似有被篡改的痕迹，可惜现在也无从查证了。”

“那么他右手上的空洞和后脑异常白化的头发，是否可以看作腐尸的特征？”

“暂时不能下结论……啊，他醒了。这样的话就按上面的吩咐，让他亲自回答吧。”

那群人停止了讨论，纷纷凑到病床前，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分头站了出来，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蒋身遥你好，我们是蜡炬城医师协会会员，现在需要你来回答几个问题。”

他点了点头，其他几个白大褂则是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那么第一个问题——您在被放逐期间，是否有被腐尸所伤？”

“没有。”

“您在说谎。”

“……我的确受过伤，但是那家伙最后放过了我，我的伤也就痊愈了。”

“腐尸会放跑到嘴的肉？这倒是没听说过……好吧，第二个问题——您右手手心的孔洞是怎么回事？”

“被子弹打穿后就成这样了，我也不清楚。”

“那您后脑勺的白发又是怎么出现的呢，您看起来还很年轻，头发过早的凋敝褪色乃是腐朽的征兆，您作何解释？”

“我精神压力太大了。”

“……希望您说的是实话，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您现在是否有饥饿的感觉？”

言罢，那人从医疗器械箱中取出一把手术刀，在蒋身遥面前割开了手腕，鲜血从伤口涌出，洒在了少年的脑袋旁边。

蒋身遥不解地看向割腕的眼镜男，一脸疑惑。

“这是在……？”

“没什么，腐尸无法抵抗反式-4,5-环氧-(E)-2-癸烯醛的味道，看样子你的确不是。”

“呃？”

“不用在意，对你的检验到此为止，稍后会有人带领你进城。”那人的语气听起来顺耳不少，他用拇指在流血的手腕上一抹，伤口立即恢复如初。

眼镜男解开了捆住蒋身遥的束缚带，将衣物还给了他。他看到那件灰色雨衣完好无损，心里多多少少感到一些欣慰。

他穿好衣服后，接引人刚好赶到。接引人给他左侧胸前别上了一枚铭牌，上面写着“难民1147”。

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难民……对了，六月雪怎么样了？

“接引大哥，您有没有见到过一个栗色短发，橙色眼睛，穿着白色…不，穿着被血染成棕色的裙子的少女？”

“不清楚，她如果和你是同一批难民，你应该能在营地里找到她。”

“你要把我送去难民营吗？！”

“那你还想去哪？”

“不可以，不行，不能把我和他们放在一起！”

“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我们愿意接收你们这些难民就很不错了，少在那挑三拣四。”

“不是的，我、我会——”

蒋身遥急得焦头烂额，他不想让同样的悲剧重演，于是只好在半路上打晕了接引人，独自躲到一个没人的角落。

与此同时，蜡炬城的高层正在召开一场特别会议，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张调查结论表，那上面赫然写着蒋身遥的名字。

“体内留存腐朽，并且能够掌控多种信仰，这真是史无前例……作为这方面的专家，何近安，你怎么看？”

“在下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只不过是剑走偏锋的险招，不知杨老是否赞同。”

“说来听听。”

“在下想让这两个叫蒋身遥和王败臣的人进入信仰学院，并由我来担任他们的老师。”

“你可知这其中的风险？”

“个中风险由我一人承担，我的实力，各位有目共睹。”

“嗯……你毕竟是年纪轻轻就参与解决了「蚀日之灾」的功臣，我自然信得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