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回头，把手举起来。”

蒋身遥的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而抵在他后脑勺上的物体，很可能是一把枪的枪口。他只好按照对方的要求举起双手，试探性地说：“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是人类。”

“老子知道，这把枪并非信仰造物，管他娘的什么东西，我都能打。”

“我们没有恶意，与其这么剑拔弩张，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

“当然可以谈，但是我这边也要保证自己手中拥有份量足够的筹码。”

筹码……难道是说？！

少年心中出现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看向已经走到加油站深处，自助超市门口的六月雪，想要出声提醒，却被身后的人捂住了嘴。

“诶，别想耍花招。要和咱们交易，就得讲规矩。”

那人力大无穷，死死捂住少年的口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蒋身遥使出浑身力气也摆脱不了那人的控制，再加后脑勺上那把枪的威慑，此时他的理智已经被逼到了崩溃边缘。

然后，他目睹了让人绝望的一幕——五六个手持凶器的彪形大汉一拥而上，把六月雪压倒在地并拖进了建筑内部。超市的自动门缓缓关上，他能听见那里面传来的叫喊声，却无法分辨其来源。

那些叫喊仿佛加上了怪异的变声特效，荒诞而不真切——它们忽远忽近，像幽灵那般飘荡在少年耳畔，时而是女童的嬉笑，时而是老翁的叹息。蒋身遥知道他马上就要犯病了，但他也清楚自己不能在这里倒下。

否则的话，一定会导向万劫不复的结局。

光影在他眼中拉长扭转，他使出最后的气力张开嘴，发狠似地咬在了捂住自己的那只手上。温热的液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少年猛地转头，生生从那只手上扯下一块皮肉。

对方松开了手——不，不是松开，那只手居然从手腕处脱落了？

地上的断手让蒋身遥恢复了一些意识，他吐出嘴里的异物，赫然发现它压根不是人体组织，而是一块填充了血浆的硅胶。

少年惊奇地回过头，他看见身后那人的眼中带着三分薄凉、三分讥讽和四分漫不经心——他的一对眼珠，竟然是两个扇形统计图！

“根据分析，你有百分之九十八的几率不是正常人，并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几率会通过这种方式来迫使我松手，所以老子早就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别小瞧了我的「数理」信仰啊。”

说着，那人眼中代表“漫不经心”的区域开始逐渐缩小，同时“讥讽”的色块慢慢扩大。他瞄准蒋身遥的腘窝便是一个扫踢，力道之大，让少年直接跪下。

蒋身遥的双腿被这一踢踢得发麻，他双手撑地想要支撑起身子，可对方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砰的一声枪响，他的右手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一颗子弹穿透他的手掌，击碎了掌骨。在子弹的冲击下，地面的石渣和碎骨全部嵌在了肉里，他的手心出现了一个鹌鹑蛋大小的血窟窿。

“别叫，不然下一次打的可就不是手掌了。”

那人来到蒋身遥面前蹲下，用枪管撩开他额前的碎发，把枪口压在他的眉心，问道：“和你一起的那个女孩，是陆未敌的孙女吧？”

少年忍着剧痛，艰难地抬头看向那人的脸庞，突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闪而过——这人，不是刚开始押送自己回到庇护所的那个护卫么？

“呼…呼…陆未敌，是谁？我…不认识。”

“你个衰种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了，连夜照城的「点灯人」都不认识，怕不是连信仰力都没有吧——哦，差点忘了，你是被放逐的废物，当然没有信仰，哈哈、哈哈哈哈！”

蒋身遥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右手的疼痛反而让他愈发清醒。少年整理着思绪，在心中分析着：既然陆未敌就是「点灯人」，而六月雪也说过她是「点灯人」的孙女。那么毫无疑问，他们的目标正是六月雪。

这样的话，目前的形势不容乐观。

“呼……她只是…我偶然碰见的一个普通人……和「点灯人」…没有半分关系。”

“哎哟，还偏袒起那群人渣了哈？”那人眼中的统计图变成了三分鄙夷七分仇视，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往下压了几分，盯着蒋身遥说，“我们「齐心会」的人可是恨透了那群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如今夜照城沦陷，所有人的身份都将迎来一次大洗牌，你觉得我们会放过那些旧时代的渣滓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这时他才借着加油站的灯光看清，一片黑压压的腐尸已然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密密麻麻的根本望不到头。它们将整个加油站堵得水泄不通，安静地低垂着头颅，似乎在等待谁发号施令。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屏障应该阻绝了活人的气息才对，为什么腐尸全都找了过来？！”

“帮手…可不止你有啊。”

“难道是你搞的鬼？！”

少年不再回答，他从地面站起身，苦笑着伸出左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顷刻间，尸潮蜂拥而上。

“该死！”那个护卫眼看尸群冲了过来，迅即收起手枪，从背后取下一把冲锋枪对着腐尸扫射。他的举动的确能够延缓尸潮的步伐，可惜在绝对的数量面前，一切都是无用功。

枪击声持续了大约一分钟，自助超市里的人即使听见了枪响也没有出来支援。亏那家伙还那么信心满满，看样子，他口中的「齐心会」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子弹耗尽后，前赴后继的腐尸很快就将那人淹没，不消片刻，鲜活的生命便成为了残缺的尸体。再然后，那具尸体站了起来，和它的同类们一起，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向少年俯首。

蒋身遥把自己的衣摆撕成布条，忍痛填压进右手的窟窿里，再用布条将手掌缠了几圈，勉强止住了血。少年瞥了一眼不成人形的护卫，黑色的眼眸中逐渐失去了昔日的怜悯。接着，他来到变成腐尸的护卫身旁，取下它腰上的那把手枪，往加油站深处走去。

“叮咚——”

红外感应门自动打开，超市里面安静得出奇。这栋建筑的占地面积很大，约是十二米见方，这意味着敌人能够埋伏的地点有很多。货架上的商品全都保存完好，看来接下来几天的物资不成问题，不过同时，货架和商品也会在很大程度上遮挡自身的视野。

蒋身遥压低身子进入了自助超市，他双手持枪，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虽然他并没有接受过射击训练，射出去的子弹很可能无法命中目标，但多一把武器就多一份保障。再不济，也可以拿它去交换物资。

只不过他并不知道，「齐心会」的每一把枪，都已经在暗中打上了标记，此时的他无疑是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下。

而身处暗处的敌人，也布下了准备好的诱饵——稚嫩的哭声从远处传来，一个四五岁幼童的声音正在哀求：“别吃我，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呜呜呜呜呜、救救我…呜呜啊啊啊啊——”

孩童的惨叫牵动着少年的心，但蒋身遥也不敢贸然前往，一方面是因为尚不知这是否是敌人的陷阱，另一方面，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将对方感染。

通常，腐尸通过啃咬活人来传播「腐朽」，但自己似乎有些不一样，能够做到隔空感染其他人。并且，隔空感染明显拥有距离限制，这样一来，他还是不要贸然靠近那个小孩为好。

但转念一想，自己并没有在超市里发现六月雪的身影，或许那个小孩是现在唯一的线索。于是他收起枪躲在货架后观察孩童的动静，同时思考着万全之计。

然而敌人并不打算留给他思考的机会，只见一只腐烂变形的手从一扇门后伸了出来，抓住孩童的脚踝便往里拽。毫无抵抗能力的孩童被拖在地上甩来甩去，然后被那只手拉进了门里。

蒋身遥听着孩童的嚎哭声越来越微弱，情急之下只好跟了上去。

他追着那只手进入了员工通道，穿过通道后，眼前的场景对他而言犹如五雷轰顶——视野正中间盘踞着一堆硕大无比的肉山，那只手正是它伸出去的，而它的嘴里正嚼着只剩一半的幼童。

那半截尸体随着它嘴唇的蠕动而弹抖，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咀嚼完毕后，肉山将他咽了下去，紧接着抓起一个个身穿制服的人就往嘴里塞。那些人应该就是「齐心会」的成员了，被吃掉的人身上都扎着几根银针，并且陷入了昏迷。

那肉山腐尸每吃一个人，体格便缩小一份，看来，它正在从「肪胀相」跃升为「新死相」。新死相……少年想起了那个自称白沮溺的恶魔，不禁打了个寒战。

面对这种高等腐尸，他和六月雪恐怕都非其对手。

更糟糕的是，那名栗发少女此时正被悬挂在肉山面前——她的身上满是淤青，后背的皮肤被打得皮开肉绽，已经陷入了昏迷之中。难以想象，她究竟遭受了何等对待。

少年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因为悲伤，还是因为该死的癔症。

“怎么，你想救她？”

一个粗犷的声音突兀地从他身后响起，蒋身遥急忙转身，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十来个壮汉包围了。他们穿着的服饰与肉山吃掉的人的相同，但他们丝毫没有要解救同伴的意思。

不对，看那些人的样子，这一切正是他们所为。

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己手中的枪只有七发的容量，加上他不知道那个护卫已经用掉了几发，蒋身遥决定还是暂时不要拔枪。

而且他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想，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试探地问道：“那你们呢？我没看错的话，那只腐尸吃掉的是你们的同伴吧？”

“哈哈哈哈哈哈！哎哟，你听见他说啥了吗？”为首的壮汉像是听到了不得了的笑话，笑得合不拢嘴，“同伴？哈哈哈哈哈——被一个小娘们打败的家伙，不配做我们的同伴！”

“大哥说得对，那些垃圾，就该变成老大的养料！”

“哈哈哈哈，你个小瘦猴子尽管放心，这娘们可是我们老大的主菜，现在还轮不到她奉献自己。”

“大哥说得对，那些垃圾只是开胃菜！”

果然，这座城市早就腐烂了。

看着这群人模狗样的家伙，蒋身遥的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与此同时，他的大脑飞速思考着破局之法。

这群人渣毫无疑问可以不用留活口，可他看见不远处还关押着一批普通人。他无法保证自己能够完美操纵每一只腐尸，况且腐尸的到来一定会引起慌乱，到时候指不定那群人会对平民做出何种举动。

所以，他不能贸然唤来自己留在附近的腐尸，如果要拯救更多人，必须另寻他路。

“怎么不说话了？就你这怂样也想英雄救美？！弟兄们，把他关进笼子里吧！”为首的男子一个掌掴打在蒋身遥脸上，不屑地离开了。

“等等，不要把我跟他们关在一起！”

“嘁、谁理你？”

爱拍马屁的那个寸头一把拎起少年的衣领，把他丢进了关满人的牢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间牢笼是用货架临时改造成的，四面都被焊死在了地面上，顶部还焊着一块巨大的钢板，仅凭人力无法逃脱。

何况，笼子里的人貌似没有出逃的想法——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地讨论着什么，对于不是己方的人，他们的眼中只有仇恨。所有人都对少年的到来无动于衷，看来他们之间已经形成许多隔阂甚深的小团体了。

在需要共同对敌的情况下，这无疑是最坏的结果。

蒋身遥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眼中的人影一分为二，生者与死者的面貌重叠在了一起，最终，他还是崩溃了。他躲在笼子的角落痛哭，脸上的五官胡乱抽搐，意识与感官分离开来，一片混沌中，他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你怎么就不行了？好戏还在前头呢。”

“又是你！为什么要折磨我，为什么要让我害死这些无辜的人，他们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嘶嘶嘶嘶嘶——你无权拒绝我，当下的惨状也是你自作自受。还有，睁大眼睛看看吧，这些人，真的无辜吗？”

话音刚落，蒋身遥便从迷幻之地回到了现实。在他眼前，一群成年人擒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面目狰狞地将她往外推。

那些人的眼神，是杀人时才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