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过,把绿水吹皱。
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一团人影静悄悄地蹲着,看样子在思考人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潜伏起来观察下面过路的人,而且一个时辰了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就像被路过的大黄狗一爪子踩醒时,他也不知道这是在哪,他在做什么,他是谁。
袖子里有两个荷包,打不开;腰上有把剑,拔不出来。摸下头也不痛,不像是被打晕后失忆了。
他思考了很久,才勉强想起来自己的名字是赵璟。父母叫什么,家住何方,则毫无印象。
不知为何,他的记忆没了。
既然如此,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赵璟从树上跳下来,轻盈地落了地,略一思忖,便选了一个直觉强烈的方向去。
从岔路口的石碑边走过时,他留心看了一眼,只见石碑上以朱砂书两个大字:云起。
有些熟悉的意味从脑中一闪而过,快得无法捕捉。
或许曾来过这个地方。他犹豫一瞬,还是选择先探查一番再说。
这一探查,就硬生生查到晚上。一路上碰见的人没一个认识,他只问出这里是南方的一个富庶之地,眼下正是定安九年——这个时间让他觉得有些怪,但又不知怪在哪儿。
赵璟有些茫然地坐在树下,头顶一轮明月郎朗照耀,随着夜色的降临,他心里越发空旷寂寞。
他应该是有家可回的,但这个家现在在哪儿?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中途遇到的本地小姑娘还陪着他,拍拍他的肩,鼓励道:“你再想想呢,是不是被山贼打坏了脑子,想不起来啦?”
“或许吧。”赵璟无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天,但并非毫无方向,只是心里始终有所顾忌,“我感觉有个院子很熟悉,但门户紧闭,我又岂能擅闯?”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那八成就是你来这里要投靠的亲戚了。”小姑娘恨铁不成钢,“你先去看看嘛。看看是不是亲戚。”
赵璟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沾的草叶,走之前想起了什么,递给那小姑娘一枚玉佩:“谢谢你今日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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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了一圈,终于还是回到这里。赵璟站在紧闭的院门前,望见院中小楼漆黑一片,不由得生出些近乡情怯——这里到底有没有人住?
虽然没有记忆,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奉公守法的。不过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因为某种强烈的直觉在指引他往里走,这里面一定有他熟悉的人或物。
赵璟下定了决心,就行云流水地翻过了墙,翻进了窗……然后对上一对如水般隐隐发亮的眼睛。
淡淡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那人往前一步,整张脸和半个身子都笼罩在月光之下。
面如冠玉,目似寒星,身形很是高挑修长。兴许是要入睡的缘故,这人只穿着件雪白的中衣,松垮垮地系着,显出一段纤细的腰身。
那双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愕然:“你是谁?”
看见那张脸的一瞬间,赵璟心中突然安定下来了,仿佛飘浮的心落到了实处。他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他并不知晓,自己这副直勾勾盯着人一言不发的样子有些瘆人,且显得十分危险。
特别是在这种月黑风高夜,一身劲装的不速之客,无论是杀人放火还是打家劫舍,都很有可能。
对面那人沉默地拢紧了衣领,又道:“那你想怎样?”
赵璟上前一步,歉然道:“非常抱歉,但我不是有意私闯——”话还未说完,对面人就打断道:“直说吧,你是何目的?”
“我……”赵璟又不知从何说起了。这反应,很显然眼前这人并不认识他。难道他的直觉是错的?
他垂眸思考一瞬,余光却瞥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隐晦地挪到了窗边。眼神甫一与他对上,便迅捷无比地翻窗而出。
赵璟想也没想就追上去——这二层房间窗外离地尚有些距离,若是摔伤了如何是好?
见他有追赶的动作,那人跑得更快了,仿佛后面有豺狼在撵。
嘎达一下,瓦片开裂。赵璟心道不好,身形一闪,下意识冲上去护住了人。
只那一瞬间,他心中蓦然闪过一丝熟悉感,仿佛类似的场景也曾发生过。
“扑通——”
两个人一起栽到了地上。
赵璟背朝着地面,硬生生砸下来倒没什么感觉,倒在他身上之人却幽怨道:“你不冲上来接,我就不会摔了。”
“抱歉,我没想到你身手这么好。”赵璟歉然地支起上半身,忽而顿住了。
垂落的长发钩住了他的腰带,与那些镂空之处搅和在一起,竟是有些难舍难分。
他刚想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那人就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的手,反手抓住发端一扯,硬生生拉出来了,有些断发也在所不惜。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能损坏。赵璟愣愣地看着他这般如避洪水猛兽的架势,心头莫名涌上一阵委屈——为何要这样对他避之不及?
他也说不清这种近似恃宠而骄的委屈从何而来。
那人散落的长发披在肩头,眼神清亮,语气却是无奈:“你就直说吧,到底要干什么?钱在房间的柜子底下,我与你无冤无仇,留我一条命就行。”
“我没打算干什么。”眼前人给他的感觉实在太熟悉,仿佛有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赵璟还是不愿意放弃,“你听我说,我失忆了,但唯独觉得你很熟悉……我能不能待在你身边?”
那人哭笑不得:“少侠,不,大哥,你只图我的钱行不行?你这么说像是要赖在我身上似的,好让人害怕。”
赵璟略一思索,心想确实是这么个意思,“没错”刚要脱口而出,就被那人一眼瞪过来,硬生生止住了。
怎么又瞪他。
……总感觉不该是这样的。
他只是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他是谁而已,好不容易找见一个感觉很熟悉的人,怎么也是个陌生人呢?
赵璟也没有动力起来了。他沮丧地坐在地上,耳朵都要耷拉下去了:“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若是不信,就……想怎样就怎样吧。”
那人半信半疑地蹲下,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谁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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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作证,他真的是摔到脑子失忆了。”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信誓旦旦道。
“他还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这要不是脑子有问题,能问的出来吗?”
日头正高照着,她从荷包里掏出一枚玉佩,展示给两人看:“这是他给我的礼物,如果真的是坏人,怎么会随手送出这么珍贵的宝贝呢?”
赵璟立马点头,隐隐含着期待地看向身边拧眉不语之人。这人今天穿了一身鹅黄的衣裳,看起来更让人安心了。
“鸣玉,你真的相信他吗?”
被唤作鸣玉的小姑娘大力点头:“姜哥哥,他一个人无家可归好可怜的,你就帮帮他吧。”
那人微蹙的眉头松开,拉住赵璟的袖子就把他扯走,自顾自道:“我信了。其实昨天我就有所察觉,你脑子像是有点拗……”
赵璟追问:“你是姓江吗,还是姜?”
“但我真的不认识你,也不认识姓赵的人,你跟着我也没用。”
赵璟忧虑:“你家的檐瓦年久失修,若不及时修缮,日后会很危险。”
“……我知道啊,是我不想修吗?”那人闭了闭眼,神情忽而变得有些似笑非笑的,开口道,“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想跟我,那便先修个屋顶看看实力吧。”
烦得很,要不是有这么张清纯的脸蛋,以及疑似是个失忆的傻子,他早就去报官了。
赵璟拉住他的手腕,露出笑来:“那我修好屋顶,你就允许我待在你身边吗?”
那人想抽手没抽动,别过脸去不看:“我考虑考虑。”
亥时,如银月色洒在泛着黑光的崭新屋瓦上。整座城镇都已陷入睡眠之中,唯独两人没有按时休息。
坐在修好的屋檐上,明月朗照,有酒有花。举杯对酌起来,竟是有种心旷神怡、恰逢知音的感觉。
某人又是贤惠地干活,又是顶着张端秀清新的脸冲人笑,乖得像是棉花捏的小人,着实叫人难以拒绝。
身着鹅黄衣衫的少年叹了口气,浅酌一杯,心想大不了就暂时多双筷子,养眼是一辈子的事。
赵璟感觉自己的考验已经通过了,忍不住问出那个憋了一天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姜……南行。”那人卡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带了过去,“你读过《江南行》那首诗吗?‘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不见还’,就是那个名字。”*
赵璟点了点头,在心里咀嚼了一阵这个名字,心中亲近的喜悦越发强烈。良久,他轻声感叹道:“没想到你还会看这种诗……嗯?”
他肩上一重,侧头看去,江南行却是已靠在他肩上,合上了眼。
纤长的眼睫在晚风中微微颤着,肌肤如白瓷般细腻。虽然是离得很近了,却仍然有种隔雾看花的朦胧感。
赵璟暗暗笑了笑,悄无声息地抬手,将他散乱在风中的鬓发别到耳后。
前不久还在疑神疑鬼,此时就已经能这般安详地入睡了。真不知是该说大大咧咧,还是很能信任别人。
心旷神怡的晚风拂面,他忽然觉得,哪怕记忆一直恢复不了,就这般下去也挺好。
……
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跳动起来:这是不会喝酒,喝醉了。
赵璟兀自皱了眉。他意识到,那些消失的记忆应该很有说法。
他应该曾经认识江南行,但不应该是在这里认识的。
否则,他为何对云起城毫无这般强烈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