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十月,寨子里纷纷忙活起来。
十月初八是江如云的十五岁生辰,这一天要给她办及笄礼,这是寨子近一个月最重要的事情了。
江如云是无名寨里年龄最小的成员,好多人都拿她当女儿、当小妹看,所以她人生当中只有一次的及笄礼也格外受重视。
这不,九月末的时候贺听澜又去临青城交了一批货物,赚了六百多两银子。
他在城里东走走西逛逛,看见啥都想给江如云安排一份。
结果不知不觉地又买了一大堆。
各个季节的衣裳、鞋子、首饰,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日常用物,林林总总地加在一块堆了半车那么多。
就这贺听澜还觉得不够呢,要不是江如云拦着他,说都已经够穿一辈子了,贺听澜能把整个车给装满。
关于及笄礼的主要流程,贺听澜完全是一头雾水。
寨子里的其余人也是,别说亲眼观看过了,就连听别人讲都很少听过。
及笄礼这种仪式主要流行于官宦或者富商人家,再不济也是寒门。
对于布衣老百姓来说,也没有那个闲钱去操办这些。一般都是等到女儿满了十五岁,给做身新衣裳、换个样式的发髻代表长大成人就可以了。
不过贺听澜倒不这么觉得。
反正人生就这么一次,该有的仪式感还是得有。
于是他找傅彦打听了及笄礼的各项事宜和流程,把该准备的香炉、蒲团、草席、赠字文书、盥盆等需要用到的器具都准备好。
后厨那边也是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当天的菜式。
傅彦字写得好,所以负责写赠字文书。
其实本应该是赐字文书的,只不过这种一般用于父母长辈为女孩操办及笄礼的场合。
而无名寨里的人更像是东拼西凑出来的一个大家庭,用“赐字”显得有些逾越,索性就改成了“赠字”。
字有很多种,有的和名同义,作为名的延伸和补充存在;有的和名反义,用作互补;有的则是对未来的期待和展望,与名并无明显的联系。
贺听澜也提前去问过江如云,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字。
结果江如云琢磨了一下,说:“那不如就叫霸天吧!”
贺听澜瞪圆了眼睛:“哈?”
“称霸于天下,听起来很爽。”江如云笑嘻嘻地说。
“这……”贺听澜一阵头疼,他不想显得太扫兴,但是这个字是不是有点太……
“咳,我是觉得吧,不管是取名还是取字,太大的可能会压不住。”贺听澜委婉道。
“也对。”江如云点点头,“那不然你给我想一个?我又没读过几本书,想不出来什么太好的。我想要一个听起来又开阔又大气的字,反正不要那种小家子气的,听着就憋屈。”
贺听澜忍俊不禁,“好,那我回头给你想一个豪气点的。对了,用不用跟你阿姐商量一下?”
“哎,不用。”江如云摆摆手,“阿姐说了,让我自己想,只要不是不吉利的她都没意见。”
“行,知道了。”
这个事还挺令人犯愁的,贺听澜感觉他快将自己十八年来积攒的所有才华都用光了。
贺听澜把自己房间里和傅彦房间里的书都翻了一遍,两人挤在桌子前熬了半宿,想了三十几个字,又一一排除。
太尊贵的不能要,否则压不住。
太普通的不能要,一点新意都没有。
太小家子气的不能要,江如云不喜欢。
太精致的不要,像个漂亮的金笼子,美则美矣,却也能把人束缚住。
太不知所云的也不能要,这种过于虚幻的字不吉利。
两人顶着四个黑眼圈,终于在子时六刻时分想到两个合适的。
第二天一早,贺听澜就兴高采烈地跑去找江如云。
“云娘!我跟郁文嘉想了一晚上,想到两个表字,你可能会喜欢!”
“是什么?”江如云一脸期待道。
“当当当当!”贺听澜将手中的卷轴一抖,上面浮现出四个大字。
江如云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这是什么字?”
贺听澜往卷轴上一看,“哦,拿反了。”
于是他又把卷轴倒过来拿着,“怎么样?喜欢不?”
“越山、逾海?”江如云念道。
“嗯!”贺听澜点点头,“你的梦想不是游历天下嘛?所以祝你有跨越千山万水的能力,有一天可以去尽情探索这天下的每一处角落。”
听完这番解释,江如云的眼睛唰地亮了,开心道:“好诶!这个寓意我喜欢,听着就很辽阔!”
贺听澜看她开心,也不由得笑了,“那你再对比一下,看看哪个更好。”
“嗯……”江如云摩挲着下巴,盯着卷轴上的这两个表字想了一会。
“就‘逾海’吧!”江如云果断决定道,“山我见得多了,但还没见过大海,希望有一天能亲眼见到。”
“好。”贺听澜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我去让你文嘉哥哥把文书拟下来。”
一旦忙活起来时间过得飞快,等贺听澜终于打点好一切事宜已经是十月初七的晚上。
一天都不差,刚刚好。
傅彦写好了赠字文书,想去给贺听澜过目一下。
结果到了贺听澜的房间却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
嗯?人跑哪儿去了?
难道是去跟江家姐妹俩核对明天的流程去了?
不过这似乎不太符合礼节,哪有未婚男女大晚上待在一个房间的?
虽说贺听澜平日总是大大咧咧的,却也绝不是不懂礼节之人。
傅彦想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个地方。
于是他起身往山顶的最高处走去。
果不其然,贺听澜正站在瞭望台旁边,凭栏远眺。
夜晚的风已经很凉了,吹得贺听澜衣袂翩飞,皎洁的月辉下竟然也生出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大晚上跑这来吹冷风,也不怕着凉?”傅彦给他披上一件披风,笑着责怪道。
贺听澜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笼罩住自己,下意识抓住了披风的领口,收紧了些。
“你来啦?”贺听澜道,“大晚上不睡觉吗?”
“你不是也没睡?”
贺听澜愣了一下,笑了。
他见傅彦穿得似乎也不怎么厚,又把披风给了自己,于是掀开披风的一角,对傅彦道:“过来。”
所幸这件披风够大,两个少年挤一挤刚好可以都被裹在里面。
两人紧紧贴着,感受着彼此身上的温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知道咱们现在这样像啥?”贺听澜憋着乐。
“像什么?”
“像以前我家院儿里那两只抱团取暖的狸猫。”
傅彦“扑哧”一下笑了,“确实像。”
都是有那么大的一块地方不待,非要和对方挤在一起。
两人似乎觉得这样怪新奇的,又很好玩,贴贴蹭蹭地腻歪了好一会。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傅彦来的时候就察觉到贺听澜有些异常,便问道。
“也不算吧,就是还在琢磨明天云娘的及笄礼,我不想到时候出什么岔子。一生一次的事情就该风风光光的才好。”贺听澜说。
“哦?”傅彦挑眉,“那应该是高兴的事啊,怎么看你有点落寞?”
“有么?”贺听澜挠挠头,“可能就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吧。我印象中的云娘还是根豆芽菜,怎么不知不觉的就及笄了?小丫头还有了表字,感觉挺陌生的。”
傅彦忍俊不禁道:“小丫头都有字了,你这个当兄长的怎么还不取一个?”
“谁说我没有的?”贺听澜不以为然,骄傲道,“其实我早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只是一直没告诉别人。”
“嗯?是什么?”傅彦好奇道。
贺听澜凑过去,脸对脸地说:“你想知道?”
“想啊,想做第一个知道的人。”傅彦这次没害羞,也没躲,而是偏过头去轻轻亲了一下贺听澜的嘴角。
结果轮到贺听澜脸红了。
“你、你怎么突然来这一出?”贺听澜故作淡定道,“我告诉你就是了。”
然后他飞快地拉起傅彦的手,伸出食指在他的掌心写起来。
傅彦歪着头去看,“梦洲?”
“嘘。”贺听澜挡住傅彦的唇,“别告诉别人,我还没完全想好呢。”
傅彦展颜道:“好,那我就多当一阵子第一个知道的人。”
瞭望台是入云峰最高的地方,也是离星星最近的地方。
傅彦仿佛觉得站在这里看到的星星都变得更亮更大了些。
“郁文嘉。”贺听澜突然张口叫他。
“嗯?”
“你的表字应该是你爹给取的吧?”
“嗯,我们家的儿子十二三岁就有字了,只是及冠之前不会宣告于世人,都是私底下喊喊而已。”
“原来是这样。”贺听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你爹对你期望很高,才取了这么个表字。”
“是啊,确实期望很高,有时候高得我喘不过来气。”傅彦苦笑道。
空气中突然静了下来。
傅彦:?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贺听澜。
只见贺听澜唇角带笑地看着他,终于绷不住了笑出声来。
“不是,你……”傅彦难以置信道,“你早就知道我以字代名跟你说谎了?”
“挺明显的。”贺听澜敛了敛笑意,无所谓道,“一般有点身份的人出门在外都会化名,像你这样不满二十的以字代名很常见。”
“阿澜,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傅彦连忙解释道,“当时我被人追杀,必须对周围的一切都保持警惕。其实我叫……”
“打住!”贺听澜捂住他的嘴,随即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名字只是个代号,不管你到底姓甚名谁,我认识的都是你这个人,所以不必着急跟我坦白,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说吧。”
贺听澜其实有点害怕傅彦真的告诉他。
他不是一个喜欢勉强的人,在任何事情上都不喜欢。
有些事情、有些缘分就该遵从它本来的走向,如果非得改变,可能会带来更糟糕的结局。
到头来自己狼狈地争取挽留,不但什么都没得到,还显得自己像个笑话。
所以还不如一切随缘。
更何况……贺听澜并不希望傅彦为了不欺瞒自己而被迫坦白。
贺听澜不想欠任何人的,也不想被任何人亏欠。
他讨厌一切人和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让他很烦躁。
和谁投缘、喜欢谁,就经常出双入对;和谁不对付、讨厌谁,就把这个人从自己的生命中踢出去。
这样才安心。
可是傅彦完全没有意识到贺听澜内心的小九九。
傅彦只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塌陷下去一块,暖乎乎的,却又有些不是滋味。
于是他一把抱住了贺听澜,把脸埋在对方的颈窝,闷声道:“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个机会把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你,不会再瞒着你了。”
这番话让贺听澜怔了怔,随即也回抱住傅彦。
他在心里凉薄地笑了,手上却温柔地抚了抚傅彦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