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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泽说的每一个字,像一枚锋利的钉子,恶狠狠刺向倾听者。他声声泣血,眼里酝酿着不甘与苦痛的风暴,再配上他的观音面,脑补一番就是一张美人泣泪图。
可谢骄心里毫无波动。
原因很简单——他和竭泽不熟,他的同理心只作用于熟人或死人,前者他在乎,后者他尊重。
但竭泽他/她现在两样都不沾,还隐隐要对他这个一无所知的当事人发疯的样子……谢骄不太乐意当大冤种。
他默默站起,远离竭泽。
竭泽眼神幽怨,他比竭泽更幽怨。未来的他的锅,为什么要找现在的他?
你痛苦,我更茫然好不好。
对不熟的人,谢骄有种超乎常理的冷酷。竭泽的一举一动没有打动他,反而让他心生厌烦。
“竭泽,你先冷静一点,”谢骄觉得他的发言挺像渣男的,先发制人把责任归给竭泽,“你冷静下来,我们才能好好谈。”
潜台词,你不冷静,我们谈不拢的责任全在你,是你无理取闹,是你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
竭泽似是听出了谢骄话里的深意,嘲讽一笑,“谈?你真的想跟我好好谈吗?”
谢骄回答的很诚实,“一般吧。”
“但你要清楚,如果我们不谈,就永远不会知道好坏。”
“……你没看过我的记忆吗?”竭泽一顿,似是冷静了一点,他的目光落在了“满天星斗”上。
“没看过。”
“那正好,现在你可以看了。”竭泽也不说他/她信不信,只给谢骄一个假笑。
“说实话,我不太想看,”谢骄主打一个真诚,“我这人没偷窥别人记忆的爱好。”
“呵,”竭泽笑了,“先生难道不知道,了解一个人得从那个人的记忆开始吗?”
谢骄:“为啥?”
他不理解,“我要了解一个人,必然是和那个人亲自接触,在做出评价。如果这世上光靠记忆就能了解一个人,又怎会有‘人心难测’四个字。”
“竭泽,你难道不知道,记忆会说谎吗?”
语毕,谢骄看竭泽已经是审视了。
“……”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竭泽笑了起来,他笑得太用力了,眼角都漫出了泪花。
如果给竭泽的情绪分个级,前调是装得不错,中调是露了没完全露,后调是直接不装了。
他/她的精神状态比谢骄还差,谢骄不上套,他/她倒是陷到自己的情绪里去了。
“谢骄,”竭泽问谢骄,这个问题困惑了他太多年,“为什么?”
他几乎是质问的,“为什么,你一点都不信我?”
“星星”坠落了,它被竭泽强烈的情绪牵引着,落在了他/她和谢骄之间,化作一道银河。
记忆的碎片裂开,两人一同陷入竭泽的过去。
记忆的碎片没有攻击力,不会损伤到谢骄,等谢骄意识到“银河”要做什么时,竭泽的记忆已经塞满了他的灵台。
幸亏这个灵台是分出来的。
谢骄可不想被竭泽的记忆同化。
灵台用现代话解释,就是精神体。如果精神体被别人污染,轻则性情生变,重则被人夺舍。
大部分灵师遇到此类情况,都会选择壮士断腕,直接舍弃被污染的那块灵台。舍弃灵台不是件易事,毕竟精神很难养回来,但比起被人夺舍,损失部分精神又相对能让灵师接受。
谢骄穿越前的精神状态就堪忧,穿越后也没养好多少。加之穿越的原因,他这具肉I身死而复生,自带鬼气——一种很强但损阳寿理智的增益。
因此,谢骄的灵台时常是混乱的。为了保持自我意识不被损耗,切割灵台已成为他不得不掌握的灵师技能。
所以相对于其他灵师,谢骄分割灵台的损害反而能忽略不计。
本来就没多少的东西,切掉也无所谓吧。
竭泽的记忆开始闪现。
根据固有规律,回忆杀的时候不会有任何血腥事发生,于是谢骄挣扎了一会,确定自己挣扎不脱,就放弃了。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但放弃真的能高兴吗?
谢骄说,不会。
因为他不是主动放弃的。
谢骄的感官慢慢沉寂下去,竭泽的记忆取代了这片灵台,他/她的过去向谢骄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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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最初,是一个小山坳里。
普通的一对山中夫妻,妻子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本该是件喜事,无奈天不遂人愿,这山间妇人,竟生下一不男不女的怪胎。
丈夫惊骇不已,捧着不哭不闹的孩子,便要将其砸死。
妇人顾不得刚生产完的身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又搬出山主的威名,望丈夫不要妄造杀孽。
丈夫是个穷苦山里人,没认多少字,唯独笃行山主神威。妇人几度哀求,他犹豫了,但孽子万不能留。
于是妇人道,山主决裁万物,此子将来如何,不如交由山主审判。
丈夫深以为然,当夜携妇人叩拜山主府。
未几,山主降谕,称此子乃天赋神通,应由山主点化,收为山侍。
丈夫大喜,携妇人再拜,将此子留于山主府前,便携妇人归去。
丈夫喜气洋洋,妇人一步三回头。
此之谓,初生。
山主留此子于山主府,观其天命,为其取一名——竭泽。
竭泽生性安静,不喜与人多言。有山人进山主府,遇其问候,只得其只言片语。
竭泽素与山主论,论天论地,只不问父母。
山主知其过去未来,每每见此,只长叹一声。
此之谓,生长。
待到竭泽长成后,性愈静,语愈少。
未几,他/她乘雾而去,了无音讯。
山主只其去向,奈何身陷囹圄,并未来之不可变,故只静待时机,且看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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竭泽这一走,没想过回去。
年龄尚浅时,他/她便隐隐感觉到周围人或怜悯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待他/她再大一点时,这些目光便无所遁形,像针一样一根一根地扎向竭泽。
山主说,竭泽,不要在意他人的眼光。
竭泽当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她就是他/她,纵使身形与常人不同,他/她都是个人,没有人能剥夺他/她做人的权利。
如果有,那那个人就不该存在。
对于觐见山主的人,竭泽一贯无视。毕竟拜他/她父母所赐,谁都知道山主收养了一个怪胎。
山主是多慈悲,才能容下他/她啊。
每次见到竭泽,他们的眼睛都这么想。
山里的人不把竭泽当人,他/她只是山主慈悲的象征,一个刻着山主名字的物件,无足轻重。
竭泽恨这份无足轻重,他/她是个人呐,怎能被看做物件!
所以他/她离开了。
留在山主府,他/她的称呼永远是“山主降下的慈悲”“山主不爱言语的山侍”。
竭泽想做自己。
所以他/她离开了。
山主能观过去未来,竭泽走前见山主的最后一面。
山主问他/她,“一定要走吗?”
“竭泽,此行山高路远。”
“走远了,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山主是真心关怀竭泽,祂的目光永远平等而仁慈,祂看到了竭泽的未来,为这个必然离去的孩子伤心。
竭泽要斗争的,是他/她自己。
当他/她找到了自己的时候,他/她便离死不远了。
那是个惨烈的结局。
除了自己,竭泽什么都不会得到。
“乳燕总得离巢。或许我会迷失方向,但我知道我是我。”
“山主,您的恩德我不敢忘,但我总是要走的。我的路,不在您的身畔,我的路,要我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竭泽听出了山主的言外之意,但他/她不会留下。
竭泽与山主不在一条道上,他/她生性自我,不在意外物生死,山主近侍的名头,他担不起也坐不稳。
“若我他日犯下大错,您秉公办理即可。”竭泽说,“我既敢做,便敢赴死。”
山主今日多番挽留,竭泽便知他/她未来会干出什么天理不容的大事。但他/她没有一丝不安,这是他/她要走的道,若是没走便怕了,他/她又何谈离去。
山主不答此话。
但竭泽还是走了。
他/她走出山主府,变化成另一个人,放眼看大仓山。
竭泽做一个正长成的山民,他/她和普通男子没什么区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勤快和模样不错,不少姑娘对他/她有好感。他/她会和她们亲近,在山里晚间的篝火旁,和她们喝最烈的酒,跳最随性的舞。
最亲近的一次,一个美貌姑娘贴在了竭泽身上,她问竭泽,你和我好吗?
竭泽答不出。
装成正常山民的日子太平淡,平淡得让竭泽认识到了生活的真谛。但姑娘的话把他/她打醒了,他/她如何和一个健全的姑娘好呢?
他/她不能害她。
所以他/她说,对你不起,我不能和你好。
姑娘倔强,说,你眼里有我,为什么不能和我好?
竭泽沉默了,之后翻来覆去,就是不行不能不可以。
姑娘多次缠他/她,竭泽避不开,便生出离去的心。
姑娘敏锐,等在了竭泽走的路上。
她说,你都要走了,还不肯给我一句实话吗?
竭泽长叹一声,他/她带姑娘到一小溪旁,宽衣解带,浑身赤裸于姑娘身前。
姑娘大惊,久久不能言。
竭泽陪姑娘半晌,见姑娘冷静下来后,复要离去。
姑娘这次不拦了,她看着竭泽,说,亲我一下吧,哪个山里姑娘和郎儿好,不亲香亲香的。
竭泽没有动。
姑娘见竭泽不动,泪倏的流了下来,她问,这是最后一面了,你不动,是不是因为你不喜欢我?你看着想跟我好,只是因为你要一个借口?
不是。
竭泽有太多话想说,但他/她从何开口。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她说,我这样的人,就算心里有一个人,也总是不体面的。这不体面,于你于我,都是。
我不知道我心悦你到什么地步,但我知道,心里有一个人,就该想她好。我给不了你你想要的,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身份。
竭泽说。
姑娘眼泪更多了,但她没有再开口了。
她默默看着竭泽。
竭泽在姑娘悲伤的目光里,慢慢走远了。
这一走,他/她用回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竭泽没有再回到人群去,他/她在山野里行走,聆听山的声音。
一天。
两天。
三天。
很多天过去了。
竭泽慢慢忘记了时间,他/她把自己浸泡在溪水里,仍由水波将自己吞没。
竭泽感到茫然,他/她装成一个男人,是为了尝试世间诸多可能,他/她可以做男人,也可以做女人,这本该是件妙事。
但与姑娘的别离警告了竭泽,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她好像都不够格。他/她不能给女人一个家,也不能给男人。
世俗需要的东西,他/她没有,也不能有。
再在世俗走下去,与他/她而言,徒增困苦罢了。
那我又该去哪里呢?
竭泽准备浮出水面,等他/她穿好衣服,再想这个千古难题吧。
草叶沙沙作响,竭泽在水下听到动静,没有继续上浮,他/她可以没有裸着给人看的癖好。
他/她在水下抬眸去看。
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正在溪边洗手,但看衣服颜色,应该是个年轻的。水上人面容模糊不清,竭泽只能靠水面倒影辨认他是男是女。
青年的右手探入水面时,竭泽发现他的掌心有一道狰狞的伤口,看起来有些年头。
青年洗完手,没有停留,径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