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他多年的竹马之情,那些岁月,是我不曾知晓的,只有他知道的,关于你的过去。我却只能从你和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那时的你。”方笑古轻蹙眉头,缓了语气,低声道,“所以我迫切地希望你承认他的背叛,是想消减楚孟在你心中的分量,而为我留下一席之地。”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林唯昭开了口,但声音传入耳中,却有些嘶哑,连攥着竹杖的手也有些发颤:“我听不懂。”
“你听得懂。”方笑古双目沉沉,再次靠近,“我为何如此,你心知肚明。”
他针对楚孟,是因为自己。
林唯昭无处可逃,旋即抬肘推阻,将人隔开,转身道:“我说过,留下你,是为了报仇。”
方笑古只道:“是,我知道,这是我的价值。”
“既已如此。”林唯昭紧蹙眉头,咬牙道,“为何又要多管旁事。”
方笑古缓缓道:“我只帮值得之人,只管值得之事。”
林唯昭一怔,苦笑道:“值得吗?”
“值不值得,只有我能定义。”方笑古望着眼前人的背影,目光温柔又缱绻,柔声道,“而你,却已超出了我的定义。”
“痛苦也罢,痛快也罢,不过尔尔。”林唯昭否定道,“那你的定义又算什么呢,也不过尔尔。”
方笑古道:“我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林唯昭眉头微蹙,方笑古的一番话,只让他觉得自己的狡诈与卑劣,甚至不如魔教中人那般坦荡:“已经够了。”
方笑古面色微变。
一阵沉默后,林唯昭再次重复道:“够了。”
“你已经做了很多。”他脸色惨白地抬了头,快速从袖中拿出一份叠起的纸笺,又迅速地撕碎,“是我做不到。”
从地上捡起碎屑,方笑古看了一眼,一怔:“你撕了契约。”
“你总擅欺瞒,好像一个戴着层层面具之人,让我看不清真相,当你自废内力想要相助于我时,我便一直认为这是你应得的。”林唯昭开口,打破了寂静,肃穆道,“契约终究是无用的,所以你我之间,再无约定。”
“再无约定。”瞬间的抽痛让方笑古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合上双目,言语中的疏离,仿佛利刃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约定约束不了任何人,若有约定,便总有打破它的时候。”林唯昭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何况,我利用的不是你,而是你对我的愧意。”
“是又如何,有何不同。”方笑古缓缓抬头。
“不同。”林唯昭道。
“但对我而言一样。”方笑古面色一沉,沉声道,“不管你有没有契约,都一样。你撕毁多少契约都没用——”
“我知道你的意思。”林唯昭打断道。
“知道?”方笑古怀疑道,“你当真知道?”
“拜你所赐,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林唯昭微蹙眉头,放缓了语气,沉声道,“你想知道我为何总对楚孟手下留情。”
方笑古习以为常地心中慨叹,开口道:“对。我想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保密。”
“好。”方笑古点头,但心里又骂了楚孟一顿。
林唯昭又补充道:“尤其不许对楚孟说。”
“好。”方笑古的面色又冷了一大截。
林唯昭叹了口气,才继续道:“楚孟与齐南北里应外合,发动奇袭,毫无疑问是山庄的叛徒,应以死谢罪。你这样想是吗?”
方笑古瘪瘪嘴:“是。但也不全是。”
“或许这是你所见,所以你会觉得他该死。”林唯昭微蹙眉头,“但事实上,可能是我。”
方笑古不解:“与你有何关系?为何要往自己身上揽。”
林唯昭回道:“他只以我的牺牲,便换了全庄的安全。说明楚孟有保全山庄的能力,这是实事之一。”
“等会,你这想法不对。”方笑古蹙眉打断,毫不避讳地指出问题所在,“哪怕你认为山庄的利益大于你自己,你也不必替他找这种理由。两全其美的方式虽难,但他却选了伤你最重的法子,你不可视而不见。”
“那一个月里,我无法行动,被他软禁在卧房,派人看管,不得出门,他如此待我,我确实不可能不恨他。”
还软禁了?方笑古轻挑眉眼,他虽早有准备,但仍听不得这些,最后还是憋住了,才未将那“混蛋”脱口而出。
“但为何。”林唯昭微蹙眉头,闷声道,“我无法对他只有恨?”
方笑古深深叹了口气,缓声道:“或许,因为你曾将他视为亲人,无法割舍之人。”
“是吗?”林唯昭并未承认,也未否认,却反问道,“那你呢?”
“我怎么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方笑古眨了眨眼睛,诚恳道,“我可没软禁你,也没对你下毒。”
林唯昭道:“你欺瞒我多次,把我当傻子耍,也一样可恨。”
“我……”方笑古一时语塞。
“可我也原谅了你。”林唯昭继续道,“不止一次。”
在这瞬间,方笑古忽然回忆起了很多,隐约中明白了什么,恍惚道:“很多次……”
“我与你相识不过数月。”林唯昭轻蹙眉头,再次反问道,“为何面对更似过客,不是亲人的你,我也无法只有恨?”
方笑古拧起眉头,他自然明白林唯昭这般说来的目的,无非是提醒自己:对认识不久的人,他都给了机会,何况是多年交情的楚孟。
自己确实没有什么立场去针对楚孟,但仍嘴硬道:“一见如故,不在于时间长短。”
林唯昭微微摇首,道:“或许如此。但你和楚孟,是一样的。”
“我可不像他。”方笑古立刻否定,不由扬了音调,“他是不仁不义的小人。”
“我没有惩戒你们的资格。在这点上,你们一样。”林唯昭忽道。
方笑古闻言一怔。
“对楚孟,我无法下手。”攥紧手中竹杖,林唯昭微蹙眉头,“或许我问心有愧。”
方笑古心中一紧,二人之间还有隐情?忙追问道:“你们发生了什么?”
林唯昭微微蹙眉,缓缓道:“他曾在我失语孤寂之时,成为我坚定的后盾,唯一的陪伴。他的诚心相待从未作伪,十几年来为我考虑,也非算计,但少时在他关照下,得以无忧的是我,却不是他。”
“他待你好,不代表你就有愧于他。”方笑古直言。
“我知道。”林唯昭颔首,“起初,只因他待我好,所以我想回报他。”
方笑古微眯双目:“莫不是如我当日所料,你后以副庄主之位报答了他。”
林唯昭轻叹一声,继续道:“我将大权旁落,是有助他一路青云的成全之意。只是,我以为给了他尊贵地位,就可以让他不再受人冷眼。但实际上,十几年的相处中,我仍不知他的遭遇,他背负的重担,更是从未察觉他内心所需,我不过是一厢情愿地给了他那些我以为最好的东西。”
方笑古沉默了,若不是听到林唯昭的这番言论,以自己的思维习惯,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这些,或许,这就是他们的不同之处。
“我给楚孟的,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善,而真正的亏欠却从未弥补。”林唯昭紧皱眉头,声音微颤道,“他明明有多次机会告诉我一切,但他没有,说明我并非他信赖之人。或许,不知不觉中,是我造成了一切。”
方笑古蹙眉道:“人之本性,无人可变,除他自己。”
“我若早些发现他的苦痛,及时切断他与天锁司和朝堂的瓜葛,或许桃湖山庄不会到了今天这样。即便我可以对他冷漠、疏离,我也无法毫无私心,我要保住他的命,这便是我为何手下留情的原因。但方才这些话,我不会同楚孟说。”微微一顿,林唯昭稳住音调,沉声道,“不管是谁的错,我看不到他所经之苦,甚至自以为是,却是事实。”
“但我与他不同。”方笑古立刻表明态度,强调道,“你我之间,不用如此泾渭分明。”
“或许以前可以,但现在的我做不到。”林唯昭垂首,睁开双目,眼前仍是模糊,一如他此刻混乱的心境。
“我是自愿。哪怕你不做什么,我也会如此。”方笑古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说你会护我周全。”林唯昭闷声道,“帮我对付魔教吗。”
“有何不可?”方笑古直言。
“对付魔教,就是背叛魔教,不正是你口中的不仁不义。”林唯昭叹了口气,提醒道,“你如今心甘情愿为我做事,是你一时兴起,但日后你兴头消失,定会觉得是我害你,更添了怨恨于我。”
“我不会——”脱口而出的反驳还未说完,毕竟他早有把握,但这话还不能说,方笑古立刻转了话,补充道,“我为了逃出掌控,重获自由。算不上背叛。”
“即便如此。你可以,我也做不到。”林唯昭紧皱眉头,否定道,“尤其在知道你的过去后,我更加做不到。”
“我不需你多余的关照。”方笑古拧起眉头,沉声道,“你所经之事不比我少,又何曾自怨自艾?你说你对楚孟自以为是,那对我生出这般不值一提的同情之心,又何尝不是傲慢自负。”
“同情怜悯最为无用,我深以为意。你可以忍辱负重多年,这般意志,就非常人。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本就身世多舛,又是忠臣后代,恐为保命,才误入魔教为其效力,如今你欲逃出掌控,我又如何以助你逃脱为由,再度让你为我孤身犯险?”
林唯昭微微蹙眉,沉声道,“你不当被任何人束缚。你我契约,就此作罢。”
方笑古闻言,怔了一怔,这就是林唯昭,他的心头之人。
“好,我听懂了。”过了许久,方笑古缓了缓,双目却更是灼灼,开口道,“你待楚孟如家人,所以对他始终不弃。”
“那我呢。”或许他不该问,但却不能不问,方笑古旋即松手,任由手中碎纸散落,迈步上前,迫切道,“与你似过客的我,又为何能得到你的次次原谅。”
林唯昭心头一颤。
“楚孟与你青梅竹马,你自觉对他有所亏欠,所以处处留有余地。那我呢?”方笑古再次追问,抑制着言语的激动,沉声道,“你对我又无亏欠,为何还能对我手下留情?”
为何?林唯昭说不上来,哑然失言。
“我换一个说法。”方笑古抬眸,双目沉沉道,“如今若无契约,你我便是两清,再无瓜葛。那就此别过,便是你所想吗?”
上一个问题还未想通,这一问,让林唯昭再次一怔,只觉心底深处有个声音,隐隐躁动着。
凝视着林唯昭,方笑古紧皱眉头:“是我莽撞了。”
他想做些什么,比如立刻去把楚孟抓过来,当着林唯昭的面杀他,看他求饶的狼狈样,让林唯昭彻底忘记那个混蛋。但即便这么做,也无法掩盖一个事实,眼前这个榆木疙瘩似乎还是不太明白自己心意。
短暂的沉默后,方笑古多少是有些无奈了,觉得还是暂时别管了,叹了口气,道:
“林庄主。”
突如其来的生疏称呼,林唯昭诧异地抬起头来。
方笑古抬眸,正色道:“江湖风雨重,还请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