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上,何为下?”林唯昭微蹙眉头。
“上者为尊,下者为卑。”
“但我非尊,你亦非卑。”
方笑古缓缓道:“少庄主为尊,是上;副庄主为卑,是下。下者,可弃之。”
“如你所料,尺素确实下了山,且寻了齐南北。”方笑古又道。
闻言,林唯昭面色微变,欲要起身。
“来不及了。”将人拦下,方笑古才继续道,“齐南北早已上山,一切早已成定局。我说过多次,楚孟尺素是一路人,你不该再用,更当舍弃……”
“我也说过多次。”林唯昭道,“他不能死。”
“敌袭是他里应外合,就连你来玄同宗一事,恐怕也早有图谋。”
难不成楚孟对他而言,当真如此重要,即便背叛了他眼中最为重要的山庄,也要处处维护,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如此想着,方笑古的言语也陡然变冷:“你很清楚,即便将他困于身侧,束缚了他行动,都无法改变他仍与齐南北勾连的事实。”
林唯昭道:“我知道。”
“就算如此,你仍要视而不见,心存侥幸吗!”方笑古拧起眉头。
林唯昭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沉默须臾,才道:“你也很清楚,我是故意让你离开。为何又非要上山,难道你就没有心存侥幸。”
方笑古瞬间失言,眉头也越蹙越紧,闷声道:“我上山,是为了将戒指送还。”
“戒指在我手里只是一无是处的物件。”林唯昭轻蹙眉头,“你是聪明人,我不信你看不穿,自你废了内力后,我在有意为难你。”
“你想我知难而退。”
“但你又为何配合?”
“我偏要迎难而上。”有时候,方笑古的嘴和死鸭子的嘴一样硬,“你奈我何?”
“我奈你不何。”林唯昭微蹙眉头,喃喃道,“但明明是你欺我在前。我为何又不得不在乎你想法,考虑做的是否得当。”
寻常时刻,方笑古或许会心生欢喜,但眼下只觉苦涩,道:“因为人善则心软。”
“我与你相处两月余,却已共同经历了许多,你有诸多诡计,骗取我手中之物,却也可以为了我,多次以身犯险。所以我对你有戒备,也有于心不忍。”
微微摇首,林唯昭沉声道,“人性善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我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不必高抬我,只是你一直在逼问我,我就不得不给你答案。但原因或许很简单,只因楚孟与我从小相知,共处多年,对他所为,我有恨,更有别的……”
“别的什么?”共处多年又如何?方笑古紧蹙眉头,“你难道不知,养虎为患,养虺成蛇的道理。”
听出这莫名增强的敌意,林唯昭摇了摇头,问道:“你已找到天一钱庄,是同温酒打听到了什么?”
见他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名堂,又故意转了话头,方笑古皱着眉头,闷声道:“我只知楚孟偷取山庄银两。”
并不惊讶,林唯昭平静道:“是他拿了。”
“你又知。”方笑古的脸,在林唯昭看不到的情况下,变得更寒了。
“温酒告诉你的?”
“不假,温酒说他能来这偏远之地,也是得你安排。但至今不太习惯这边,还想回去。”或许因为袖中的金叶子还没焐热,所以方笑古遵守了与他的承诺,提了一嘴后,又正色道,“你为何要将钱庄四散而布?”
林唯昭微蹙眉头:“你俩只认识了一会,他竟连这些都同你说了?”
“他以为我是你身边的大红人。”方笑古双手环臂,拧着眉头,咬牙嘀咕道,“还以为我是个楚孟一样的红人。”
林唯昭一时哑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三年前,是我将山庄的财库一分为四,又让他们带着钱,奔赴东南西北四地,且以私人钱庄的方式隐蔽起来。”
“三年前。”方笑古轻挑眉眼,“也就是林羽然失踪后。”
“是。”林唯昭颔首,继续道,“如此做来,可以避免因资源过度集中,而被周遭暗敌盯上。另一方面,被我派往各地的掌柜,皆是我父亲的旧部。”
方笑古若有所思道:“看来你不信任他们。”
“说来,温酒是庄内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小时也得唤他一声温叔,所以他们值得信赖。但分立四处,确有防备之意。”林唯昭道。
“不过,据温酒所言,他之所以放心给楚孟开了后门,也是从其他钱庄那得到了消息。”方笑古拿钱办事,说了该说的话,就如实道,“这说明他们仍有接触,你防不胜防。”
“但有些情况,他们无法避免。”林唯昭面色如常,平静道,“每年由我任选两家钱庄,但时间不定,且掌柜收到信件后,需在三日内快马赶回山庄,亲自同我汇报。错开时间,交通不便,即便他们察觉的时候,也无法做到天衣无缝,我自能查出问题所在。”
闻言,方笑古恍然大悟,如梦初醒道:“你虽不管山庄之事,却掌握了钱财命脉,难怪楚孟自觉受制,才总与外勾连。”
“我没束缚过他什么。”林唯昭顿了顿,补充道,“四个钱庄的具体所在地,楚孟亦知。”
“难怪你方才并不惊讶。”方笑古微眯双目,面色难看,怫然不悦道,“你清楚却不管,如此放任又是何故?”
“不可否认,楚孟一直在为山庄效力,这钱财若是他支取,自然有他的道理,所以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过了,我也会出言提醒。”
“那为何现在要查。”方笑古骇然,端正了坐姿,追问道,“他做过了什么事,让你有了这个心思。”
轻轻覆上腰带,林唯昭沉声道:“你走后,楚孟已给了我千针散的解药,但我却未服下。”
“他自愿给你的?”方笑古惊疑不已,在自己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不解道,“你既然得到,又为何不吃?”
林唯昭颔首,将千针散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补充完缺损的线索,方笑古才算弄清,为何他的病情总在加重:“你吃了许久的缓解之物,竟是毒药,所以你不知解药的真伪,故不食。”
“有此顾虑。”林唯昭点了点头。
方笑古的面色变了又变,林唯昭的坦言,让他心中宽慰,但转念一想,他的毒岂不是只能依靠凤凰谷,也就意味着七星暂不能动,但那家伙也是别有用心,还得继续防着。
更别提,还有个更为麻烦的楚孟。
“背叛之人,非但没有悔过之意,甚至对你下了慢性毒药。”
方笑古边说边想,现在自己说的,林唯昭能不知道吗,他很清楚,但知道又怎样,不也没有其他的作为?自己为他操这份心作甚?
“他想害死你啊,你却还要包庇他。”方笑古拧起眉头,没好气道,“只因青梅竹马之情?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有什么理由兼济天下?还是你本身就是榆木脑袋,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现实。”
“你说。”有一瞬的失语,林唯昭缓了许久,才道,“什么。”
“我说你木头!棒槌!”这就是二人非比寻常的情谊吗,好到再恶毒,都能被原谅?
方笑古紧皱眉头,口中不停,恨铁不成钢道,“常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却养虎为患不自知,甚至到了黄河心不死,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怎么想是你的事,何必与你多费口舌。”强压了涌上心头的烦躁,林唯昭微蹙眉头。
上一次,方笑古也说自己迟钝,因当时对他仍有怨气,直接动了手,但现在却什么都不想管了,林唯昭撑着竹杖站起身。
见状,原还口不择言的方笑古,慌忙跟着站起,同时跨步挡在他身前,拦住去路。
“让开。”林唯昭拧着眉头,语气生硬。
“你又想去哪里?”方笑古也拧着眉头,将人死死抓住,不依不饶道,“如此心慈手软,如何能成大器。”
林唯昭一怔。
方笑古见他停下,当他听了进去,缓了语气道:“且不说我,若你庄内部下问你,要如何处置楚孟,莫不是你也要逃开了去?”
林唯昭微蹙眉头,唇角微颤。
见他如此,方笑古不由攥紧了拳头,气馁道:“好!哪怕你真的不忍心!别人问你的时候,你难道就不会骗一下吗!你只要说,你下得去手,谁又会真的计较你有没有杀?变通一下你都不会吗?只要稍稍变通……”
蓦地,林唯昭抬手,手腕一翻,将竹杖一横,立刻隔开了方笑古:“让开。”
“哪怕只是如此,你都做不到吗?”看了眼竹杖,方笑古沉下双肩,闷声道,“虚与委蛇你不会,连变通都做不到,你又如何报仇?只我一人,你就如此,你又如何说服众人?”
“你在逼我。”林唯昭拧起眉头,手中攥紧了竹杖。
方笑古眯起凤眼,冷声道:“你若想动手,何须别人去逼!有本事,你就动手给我看看!”
林唯昭未再二话,手起棍落,结结实实地出了招。
本以为他内力未复,即便挨了一招也无妨的方笑古,这次吃了大亏,肩头清晰的痛感,让他切实体会了一把,越细的棍子打人越疼的事实。
抬头又见竹杖迎面劈来,方笑古旋即用手接住,他已全忘了,是自己开口让人动手的事,急道:“楚孟当真这么重要,你就这么护着他?”
“与他无关。”立刻否认,林唯昭紧皱眉头。
旋即又陷入沉默,止了动作,心道,“大庭广众被人如何奚落,自己尚能忍住,为何明知方笑古在激怒自己,却还是如此失态,甚至当真同他动了手。”
没来由的烦躁感渐渐被强烈的困惑替代,蓦地,一段记忆涌入脑海,林唯昭伸手覆上额头,猛然怔住,倒退了数步。
方笑古说完许久,未得回复,犹豫着抬眸,见林唯昭脚下不稳,立刻恢复了理智,松开手中竹杖:“可有不适?”
“难怪了。”口中喃喃,林唯昭回过神来,甚至暗暗苦笑。
他又道了句,“难怪了。”
方笑古紧张起来,想看清他神色,但林唯昭却垂着头,遂伸手搭上他肩,却发现正微微发颤。
“不知变通,心慈手软。这不就是他最爱数落自己的话。”林唯昭伸手拂去他手,“看来知子莫若父,他没说错,我确实难成大器。”
“你……”方笑古微微屈了膝,小心翼翼地从下向上望去,虽是没了波澜的双目,却似看到了无尽之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与你无关。”仍垂着头的林唯昭打断道,“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都快忘了,未料又从你口中说出。”
“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脑中立刻出现这几句话,但方笑古并未说出,沉默片刻,缓缓道,“或许当年,你心中有怨,又无法反抗,才会如此。而且我真心话,并不是如此……”
闻言,林唯昭面色微变,闷声道:“你不必替我找借口。”
“我有故意激怒你……”方笑古微微摇首,话锋一转,忽道,“你是一个好记性的人吗?”